近来酒市的风,刮得有些大。
御泉贡被同质同味的乞儿香压得一坛也卖不出去,剑沽又因为之前各大酒家囤了太多,眼下一涨价,更是完全无人问津。
生意渐渐好起来的,只有老大哥两相酬,和惯常低调的喜拾花。
四九城里各大酒楼的掌柜都免不了暗自思忖,看来有些人,是马上就要倒了。
可别人眼里马上就要倒了温林两家,却没空琢磨这些。
先是温四爷三言两语地把弟弟打发回了贵州。
温惕原本并不同意,可温四爷端坐着,连眼睛都没抬,“你回去,酒坊还在,名头还在,之前的日子就都还在。可如果你留下来,跟着我是乞是讨,就得另说了。”
温惕扬着下巴,“既然这么惨,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留下来,若是能翻本,钱依然会寄回家去。”温慎说着起身,推他去收拾行礼,“若不能,也可以少一张吃饭嘴,免得和你争抢。”
温惕登时走了。
温家这边没了后顾之忧,白堕那边也没闲着。
清水源一众伙计站在大酒棚前,一个个严肃一张脸。胡晓的两只眼眶都红了,他问:“东家,真封啊?”
白堕点头,斩钉截铁,“封!”
他说完转身,对上跟了自己许久的伙计们,“我知道各位舍不得御泉贡,我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更舍不得!可比起不卖了,我更舍不得让别人糟践它,它的酒魂在这里,隽雅清冽,容不得一点脏!今天我封了它,是为了以后别人再想起它的味道,说的是御泉贡三个字,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天青蓝性刚,形如利剑,向前它可开天辟地,持中它能护基守业,我卖它,是替御泉贡出头去了。”
有伙计被他说得红了眼睛,更多的则是纷纷点头。
白堕昂起头,“这场是我输,但我一定会带着你们堂堂正正地赢回来!半年,就半年,”他字字句句,都带着让人无法撼动的坚定,“我要叫四九城的人,提起酒,就想起天青蓝!”
“好!”伍雄带头喊了一嗓子,其余的伙计都被带动了。
“东家我们跟着你干!”
“不管是酿什么,卖什么,只要是跟着你,我们什么都不怕!”
这么多年,林家几代人过去了,清水源的大门头一次落了锁。
白堕带着人回了老酒坊,从粉粮开始,一样一样地教下去。好在伙计都是成手,酿造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多时,温慎找过来,说要带几坛样酒去城里的酒楼谈铺货的事情。白堕叫伍雄去搬,自己和温慎商量定价,“按今年的价,铺货三文一两,差不多。”
温慎还没说话,胡晓就在后面探出头来,“这算下来和那乞儿香差不多啊,怎么和人家争啊?”
“干你的活去。”白堕抬手把他往后推,“我三文一两有的赚,他三文一两得赔上八成,凭什么不能跟他争?”
胡晓咂舌,“您这酒能喝吗?”
这话落进温慎的耳朵里,引得他无声地笑了起。
想当年林三爷初当贵州,就曾站在街头,明言“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酿酒,去他娘的王子皇孙,就单酿平头老百姓爱喝的、喝得起的好酒!”
如今这事,还真就让他做到了。
人活着,匆匆碌碌,跟着名利二字后奔波,可总有人记得初心,寻着间隙不声不响地琢磨,直到把曾经的诺言一一兑现了。
真好啊,他想。
伍雄打里面把酒搬出来,温慎带着酒便走,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带给所有人,然而他一连拜访了城中十六家酒楼,全被拒之门外。
有的委婉拒绝,有的直言相告,说来说去,无非两点。其一,这酒造价太低,卖了掉价。其二泰永德和清水源既然都已经倒了,他们总没必要再去得罪两相酬。
东家市场卖涮羊肉的丁掌柜倒是留了一些,他送温慎出门时,笑着拱手,“我信你和林三爷,总能东山再起。眼下路难,这酒想要卖出去,得另外想法子了。”
“是有谁跟您说什么了吗?”温慎借机打听。
丁掌柜就笑:“四九城里的买卖,只看风吹草动就够了。我听临悦酒楼因为不卖御泉贡,去两相酬上酒,都比别人要便宜上一成的。”
两相酬的酒铺货价高,能便宜上一成,确实是件难事。
温慎心中有数,点头道谢告辞,回去之后将事情原原本本同白堕讲了。
出师不利,白堕一筹莫展,“都说树大好乘凉,你我曾经都得祖上庇护太多了。”
“愁什么?”温慎见他这样便乐了,“没人愿意卖,那正好,我们自己卖。”
白堕蓦地直起身子,“这不合规矩吧?”他虽是这样问,但语气里却是压不住的兴奋,“老祖宗可说了,一家一户可卖不过万千酒家去……”
温慎笑着瞥了他一眼,“老祖宗才没空搭理你呢。抽几个人出来,按我说的,把事办了。”
入夏,日子翻着个似的,一天热过一天。
北平当街最热闹的酒馆里,站着两个说相声的。逗哏的生着一双圆眼,边说边用右手抹着下巴,“那好吃的海了去了!”
捧哏的跟着乐:“别馋了,牙花子都要出血了。”
“我不馋,谁馋那个去。”逗哏的一摆手,“主要是那酒好啊,您各位别说喝了,听都没听说过!”
捧哏:“就这还好酒呐?”
逗哏一乐,神秘起来:“前些日子四九城的造酒行刮了多大的风您怕是不知道吧?那是雷霆降雨,力破千钧,治久街上那泰永德的牌匾被红布一蒙,再一掀!它改弦更张了!”
爆竹噼啪,散落红纸一地,街上的人抄手围着,笑呵呵地来凑这个热闹。
温慎站在铺子前拱手,“各位,小店新开,日后劳您多多捧场。”
人群里有自来熟的,扯着脖子喊:“剑沽酒贵,平头老百姓可喝不起!”
“那您来着了啊,咱家的天青蓝就是便宜,五文一两,怎么喝都不心疼!”沈知行站在酒坛后面,拿着个蒲扇,和街边卖瓜的大爷颇有些相似。
人群里有抬杠的:“那你这酒,肯定不好喝!”
沈知行比划着蒲扇把人往上请,“你来尝啊,尝了不好喝,我不收您钱!”
那人是怂的,笑着往后退,倒有另外几个不怕事的上到前来,一人一人杯的干了。
“嘿!您别说!”
“这酒是真不错,给我来一斤!”有人说着就要付钱,同时还拿了酒,递给后边的人,“您也尝尝,咱还真没喝过这个酒。”
后边的人稀里糊涂地接了,往嘴里一灌,立马讶然,“哎哟喂!今天算是捡着了,来来来,我也来点儿!”
这人都爱凑个热闹,尝个新鲜。前面的尝了都说好,后面的自然也都跟着试,不多时沈知行便收了满满一袋子钱。
他数钱倒酒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刺头来,“爷们儿,这酒我尝了,也没什么特别,和从前的剑沽差得太远,钱您就别指望我付了。”
沈知行眉头一拧就要撂脸,温慎不动声色地把他挡在身后,对着那人一拱手,“我谢您抬举剑沽,这两种酒,一个品的是柔,一个喝的是烈,您不喜欢也是自然,钱您不必付,日后想喝烈口的了,再来捧场。”
他这是兑现了不好喝不必付钱的前言,本原还犹豫的看客一听,立刻全围上去试。沈知行扯着脖子喊,让大家一个一个来,也没见有谁听他的。
温慎默默地退出人群,拐进铺子里面去。白堕正给最开始几个上台的人去数大洋,一边给钱一边夸:“您几位辛苦,辛苦了。”
其中一个就乐:“嗐,哪儿的话,再说您家酒是真的好,哥几个都没费什么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