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堕听到这,侧头去看温慎的表情。
温四爷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的神色。
料想听到这些,他是不会太好过的。可偏偏温慎又极聪明的人,之前年延森在家书上动了手脚,眼下小策病恹恹的坐在床上。
一旦往事的细节和现在的轮廓对得恰到好处,那么就算再坚固的岩石也足以被撼动。
小策盯着被子上的血,表情愈发痛苦起来,好半天,才又接着说:“二爷死了,他也得到御泉贡了。”感叹似的,无声又难过。
这个孩子打到北平城,便跟在林止月身边,现在人去楼空,谁也猜不到他心里到底是何滋味。
白堕落手在他单薄的肩膀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年延森和林止月,事情复杂得超乎了他的想像。他原本豁出去要大干一场,可林止月死了,他总觉得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跟着便是巨大的茫然。
年延森不久之前才和他说自己的二哥还在酿酒,约莫着也是没想到小策能死里逃生,这个人的城府和手腕都可怕到让人不寒而栗。
他肯等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无非是想在外人面前全保自己的名声。如今出手了,他背后所做下的准备,断然要比自己知道的多得多。
“你先好好休息。”白堕看着床上虚弱的人,安慰说:“之后的事情有我呢。”
小策却摊开掌心,那里面攥着一片极小的鸽子羽,“你别去和他硬碰,这世上有些人,我们是斗不过的。”
他现在身子正虚,说话难免丧气,白堕没放在心上,只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小策:“年家的后院,养着许多鸽子,同从二爷在冷降买下来的那些一模一样。我猜,年老爷不止有两相酬这一处生意的。”
年延森原本就是像块磐石,如今这块磐石陡然重了十倍不止。
白堕深吸一口气,半强迫地把小策按回床上,“我也没什么话要你传给阎王,你赶紧休息,把身体养好。”
而后他把人交给陆云开,拽着温慎往出走。
恰逢端午,艾蒿的香气隔着院墙飘进来。温慎抬头看着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觉得我应该信吗?”他问。
白堕诧异地挑了眉,“这事你问我?”温家的事他管不了,林家的事又牵扯得如此之深,是故他回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带出了几分敌意。
温慎的眼中漫出些许错愕,白堕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可两相酬的家底摆在那,年延森的势力摆在那,他想和人家死磕到底,还没真刀真枪的对上,便已经知道了必输的结局。
此时他也法分出太多心思去顾及温慎,随手招了个下人过来,吩咐他送温慎出去,之后便自己一个人去了祠堂。
之前的很长时间,白堕是不进祠堂的,他只会在门外祭拜,隔门遥看着里的列祖列宗。然而这一次,他却大步迈了进去。
林家的祠堂下面,有一口五台井。说是井,其实是一口地窖。地窖的门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后面连着机扣,要是有人强行破门,机扣后面的火油,就会点起冲天的大火。
白堕拿出随身的玉佩,放进凹槽里。
门后有机扣锁动的咔咔声,他按着八卦的方向,不断往震位上去推,几下之后,地窖的门塌了下去,里面露出一段长长的阶梯。
白堕点了蜡烛,慢慢往下走。
火光照出他脚底下一小片的地方,到底了,四周也没见有多宽敞。他把里面的灯点上,光线慢慢充足起来。
光线之内,全是成堆的书册。
这些书册有着不同的笔记,有的了了数语,有的则絮絮叨叨。这些全部出自林家先祖。
有的写耕田喂牛,有的录贩夫走卒,也有写最开始林家酿的是什么酒,后面也不写为什么那酒就不卖了。
白堕在十四岁之前,便将这些都读了个遍,他拿那些书册去问他爹,“为什么不卖了,是酒不好吗?”
那时的林大人刚从曲房出来,他擦去头上的汗珠,笑着摇头:“都是顶好的酒,你再往后看,有很多顶好的酒,我们都不卖了。”
白堕的问题并没有被回答。书册很多,他们只写什么加了什么,便成了好酒;换了哪里的水,便了好酒;改了温度改了粮食,便成了好酒……
唯独不写为什么曾经的好酒就不卖了。
这个问题一直困惑他到今日,突然便有了答案。
他从里面拿出一册尚有空余的书薄上去,回了自己的院子。研磨沾笔,在上面写了一行,“俗粮酿酒,杂质偏多,则掐头去尾,舍第一、第三甑,独留第二甑,可得好酒。”
墨迹在纸上慢慢阴干,白堕重新把书册封回了五台井。他看着地窖的门缓缓的合上,突然便下了决心。
既然你觊觎我家的酒,那就给你好了。
我用御泉贡,换你年家彻底从四九城消失!
价格战原本就不能陷进去,最后若是侥幸能赢,定然也要扒下层皮去,何况对上年家,绝无赢下的可能。
那日温慎说想要重开一家新的,问自己要不要一起,他拒绝得斩钉截铁,可现在却巴不得称些后悔药来吃吃。
这事搅和到了年家,温慎位置尴尬,就算有小策带出来的消息,也未必劝得动他。
是故接下来的几天,白堕每日愁眉不展。
胡晓和伍雄以为他是因为被乞儿香抢了生意,纷纷跑来问他为什么不接着往下跟。
白堕翻翻眼皮,“他都那么便宜了,我难道要倒贴别人些钱不成?”
他边说,边搬出自己之前封的新酒,舀出来一口接着一口地喝。胡晓和伍雄呆站在旁边看他,好半天,他才问:“你们说,这酒叫什么好?”
伍雄:“啊?”
白堕嫌弃地把坛子重新盖好,又问:“泰永德最近怎么样?”
“不太好。”胡晓摇摇头,“前些日子他家赠酒的事还没完,不知道是怎么了,这几天突然又狠狠地加了价。您也知道,这些天被乞儿香闹的,哪有酒家还敢涨价啊。”
啧,不应该啊。
白堕听完也不说话,捧着坛子便往外走。自家的两个大师傅追上来,他只往回撵人,“我去泰永德,你们跟着做什么?回去。”
说完,他把酒坛系到马鞍上,一路奔了泰永德。
路过城门的时候,有一辆漆黑的汽车缓缓地从他面前开过去,白堕扫了一眼,心道四九城什么时候也开始兴这玩意儿了。
在这耽误了些时间,再到泰永德,才知道温慎不在。沈知行大大咧咧地告诉他等会儿,这一等,便直等到泰永德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