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上最负盛名的地方,非长泰楼莫属,上有王公贵族偷闲于此,下有杂役书生相聚其中。
莫约三春之时,长泰楼里来了一位说书先生,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青涩模样,但站上讲台,薄唇轻启,谈天论地,历史纵横他都无所不知,皆能与人娓娓道来,谈笑如行云惬意潇洒, 举手投足间尽是一派温尔尔雅,宛若流水过境,矜平躁释。
先生不愿多透露自己的身份,于他而言,聚散有时,只求缘尽而欢,不必刻于骨,亦不必铭于心。人们只知道他姓“谭”,因此尊称他为“谭先生”。
人们的好奇心使然,谭先生来到长泰楼仅仅数月,簌簌流言飞于坊间,像一场无形的风雨,误入深闺梦里,撞得涟漪轻泛,心湖荡漾,即使众说纷纭,版本各异,但说来说去,也只能当做秋风过耳罢了,不足以置信。
裴祎坐在靠窗的位置,小小的窗口让她感到舒适,座于高处,满城风光尽收眼底,外有彩旗招展,腾风而晃。清风拂面,撩拨着她额前的碎发,她一身白衣男相,头发高高扎起,红色发带如柳枝般柔软地垂下,与青丝纠缠,热烈的红与白皙的脸相衬,迷得人儿分不清冷暖。
她手指间把玩着花鬼扇,故事行至高潮,室内听客人皆不觉地凝住呼吸,期待下文,而她却嘴角轻轻一弯,对故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一副无聊听着打发时间的闲散模样。时不时有客人假装不经意间回首瞄她几眼,她也只是一笑了之,不做理会。
“您的茶水来嘞!”老板娘刻意掐着个娇柔细嗓小步走来,一脸春风笑意,喜形于色,裴祎是长泰楼的常客,这一来二去地也就混了个眼熟,老板娘忙里偷闲过来和她说上几句,大概就是问她最近过得可好云云。
裴祎笑着答道:“吃吃喝喝睡睡,游于山水之间,还算快活舒坦。”
老板娘又问了几句,便扭着腰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频频回望,像舍不得似的。
裴祎平日里都是男儿扮相,有人真的以为她就是少年郎,也有些人觉得她长相过于清秀,应是娘里娘气才对。不过裴祎懒得在意这些,也不去解释,在她看来,外人觉得她是男是女不重要,她行走世间,以皮相示人,她爱怎么打扮全凭心意。
裴祎手肘靠着窗边,手背支在下颔,暖风和煦,吹得她隐隐犯困。她突然想起少年读书时,春天是最容易犯困的季节了,她打了个哈欠,睫毛被泪渍晕湿,眼角微微泛红,远远一瞧竟如桃花般明媚动人。
坐久了有些不舒服,她挺直了一下腰板,趁机舒展一下筋骨,她突然觉得自己想错了一件事,小时候读书可不只是春天犯困而已,简直是一年四季都在打盹。
她无意回首,后面那几桌恰逢小厮上菜,老人们听得正入神,觉得小厮扫兴,于是开口斥责了几句,小厮无奈,也只好低头赔不是,灰溜溜地走了。
谭先生那边故事落幕,室内掀起掌声。
有醉酒的壮汉拍案而起,昏昏沉沉地起身道:“先生说这俞安则五百年前为神界大破戮月关有功……怎么可能,一个十七岁的丫头而已……”他整个人喝得晕头转向,双手按着桌子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话说到一半,却傻傻地举起酒杯,向房间角落的一株绿植猛然敬酒。
谭先生见状微微一笑,这种敞开肚子喝酒喝到头脑发热的人他见多了,正当他要视而不见时,壮汉身边一位稍微瘦小的男人也晕乎乎地站了起来,他拍了拍阿武的胸口,嘴里吐着浑浊的酒气,说道:“大哥,您还不知道嘛,传说啊俞安则是因为污蔑司律才被神君治死的,说是这么说,可俞安则那点事谁不知道呢,听说她和她那教书先生的关系不一般,而这也许只是冰山一角呢,在这之前啊,发生过什么谁又知道呢,不然……”说到这里,他傻乎乎地坏笑起来,接着道:“不然怎么可能有一战成名的神话,没准就是睡出来的!”
裴祎抬指轻弹茶杯,室内骤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陶瓷碎裂声,把刚刚议论得正欢的二人吓了个哆嗦,壮汉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只见茶杯摔得粉身碎骨,热茶溅了一地。
阿武霎时心中不爽,他眯了眯眼睛看着眼前这位白衣少年郎,不由得冷哼一声,他左看右看都觉得对方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半响,他又觉得对方长得过于秀美,不去当兔爷当真是浪费了这张脸。
他呵道:“你小子干嘛!?不爽!?”
裴祎细眉轻挑,眼神里尽是不屑,如此反而激怒了阿武,他身后的阿赵低声说道:“大哥,咋们不给她点颜色瞧瞧,面子……”他打了个嗝,酒气熏得他脑袋发热,他抬起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不等他说完,阿武也读懂了他的意思,二人一拍即合,皆是为了给自己讨回点颜面,小小少年居然敢叫嚣他们,传出去他俩还怎么在清水镇混!
他抬手砸碎手中的杯子,就当是在宣战。他面色凶狠地朝裴祎走过去,欲要将裴祎拎起来大打一顿以解心中之恨。
在座的客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阿武和阿赵二人都是清水镇上出了名的恶霸,仗着自己的主人便在清水镇胡作非为,横行霸道,有时他们事情闹大了惹来了捕快,捕头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尚小便不去追究,其实也不敢追究,他心里害怕这两恶霸会挑事报复。虽然小镇上的百姓表面对他们毕恭毕敬,能避则避,背地里却把他两骂得糊地穿心,猪狗不如。
阿武抬起大手朝裴祎的头抓去,欲要揪着她的鞭子把她提起来,他本就身形高大,裴祎在他面前就跟只小虫子似的,好像随时都会被对方一手掐断气。
有客人不忍直视,捂着眼睛劝着裴祎快点走。
裴祎神情自若地坐在那儿,丝毫没有想要逃走的意思。正当众人以为这位白衣公子即将英年早逝时,裴祎一手掐碎了阿武的手腕骨,骨头碎裂的声音传至四肢百骸,阿武仰头尖叫起,疼得跪在地上不敢乱动,眼里泪水直流。
客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了一跳,身子忍不住往后缩,待稍微缓过之后,大家纷纷鼓掌庆贺,高声欢呼雀跃,脸上洋溢的笑容胜过家逢喜事。
裴祎嗤笑一声放开了阿武,她垂眸看着阿武面色狰狞地跪在地上喘气,额前沁着细汗,嘴里发出稀碎的呜咽声,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般脆弱不堪。
裴祎展开花鬼扇轻摇几下,悠闲地抬起一条腿踩在阿武的肩膀上,就像是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事有轻重缓急,枪打出头鸟。
解决完这个,她缓缓起身走向僵在一处目瞪口呆的阿赵,都说酒能壮胆,然而此时他却身子不停冒着冷汗,抖如筛糠。
他木讷地往后退了退,心想这人是怎么了,他们不过说了俞安则而已,关她什么事!?
他睁大眼睛看着裴祎,还没来得及逃,裴祎手中的红折扇突然合起,身如赤蛇般狠狠地抽向阿赵的脸颊,对方被抽得叫声凄厉,缩在角落里捂着脸低声啜泣,腿软得站也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