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一进院子,看屋子的小丫环就告诉说:“王爷在这呢。”黛玉一愣,青鹭打起帘栊,北静王见她主仆进来,笑着起身相迎:“总算回来了,累坏了吧。药可按时吃了?”
黛玉道:“多谢王爷记挂,我没什么事,药已吃过了。”北静王道:“见到宝玉了?”黛玉点头。北静王又问:“怎么样,他病好些没有?”黛玉答道:“瞧着,比昨儿强些,说话也明白些。”
紫鹃端来茶水:“王爷,姑娘,你们坐着说。”两人坐下,北静王说:“是因为姑娘吗?”黛玉脸一红,低声说:“王爷这话什么意思?”北静王急道:“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说,宝玉是不是因为见到姑娘才好些的?”黛玉低头不语。
北静王道:“姑娘和宝玉的事,我都知道,对姑娘的痴情、重情,水溶深深敬重和感佩。可这也不是办法,不能总由着他闹。”黛玉叹息一声:“他是因丢了玉才糊涂的,如果找到玉,也许会好些。”心中自苦,如果不是丢了玉,他不糊涂,又怎么会有掉包计的事呢?如果没有掉包计,想来二人已经琴瑟和谐。宝玉丢了玉,促成了金玉良缘。金玉良缘?丢了玉,只剩金了,那还算是金玉良缘吗?怨不得宝钗会如此落寞,想来三人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黛玉在那里胡思乱想,北静王见她双眉微皱,沉思不语,不知她想什么,叫了一声:“姑娘。”“噢,”黛玉一惊,见北静王盯着自己看,非常不好意思,说道:“我想宝姐姐的金会不会找回玉呢。”“金找玉?”北静王不解。
黛玉就把宝钗有一金锁正好与宝玉的玉是一对,人们说他俩是“金玉良缘”的话说了一遍。北静王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若金玉果真是良缘,他们何至于此?”黛玉说:“如果找到玉,就会好了。”北静王道:“未必。如果结果会好,上天为什么要安排丢玉呢?”
“丢玉只是因为要促成金玉良缘,良缘已经促成,也许玉会找到,而找到玉说不定会好起来。”
“姑娘希望他们找到玉?”
黛玉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阴云:“玉是宝哥哥的命根子,没了玉,他的命丢了一半,他不能一辈子这样活下去。”
北静王深深地凝视她:“到这时候,姑娘还为他着想。想宝玉有何福报,能得到这样的红颜知己。而我水溶……”北静王仰天长叹。
黛玉转过身,面对北静王,水溶道:“红尘之中得一知己足矣,又何况是红颜知己。宝玉即使一生不好,也是幸运的。只不过,姑娘可为自己想过?”黛玉被触动心事,黯然道:“想我草木之人,身如飘云浮萍,无有立锥之地,想活都难,又有什么可想的?”
“姑娘快别这么说,有我水溶在,就会维护姑娘周全。”黛玉默然良久:“我想王爷该去看看王妃了。”北静王迷惑的看着她,黛玉说:“我刚从王妃那儿来,看她心事重重的,好像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王爷也该去开解开解。”北静王道:“她的心事无人能够开解。”
这北静王妃姚素的娘家原封定远侯,后因争权夺利坏事,圣恩宽宏,只罢黜世职,姚子健父子降级使用。姚家一心想恢复家声,攀附权贵以望借力,将姚素嫁入北静王府即有此念。
水溶为人风雅,仰慕红拂、李靖,司马、文君的风流佳话,一心想找一个超尘绝俗的红颜知己,又素来鄙薄姚家为人,原不意结亲,耐何老太妃偶然看到姚素相中她稳重贤惠,一意结亲。水溶心中又没有适意人选,不忍拂逆母意才迎娶姚素。姚家受祖荫得官,对教儿育女并不上心,却都寄予很高的期望,姚家子女一出生,就知自己要登上高枝。姚素虽缺乏家教,在姚家众女中也算好的,遵奉三从四德,但对读书并不感兴趣,只认得几个字,这已让水溶很失望,而她又是个很顾念娘家的人,常常让北静王在皇帝面前为她娘家美言,以期能恢复爵位。这事不是北静王这个刚袭爵位的年轻郡王几句话就能解决的,因此姚子健、姚银常有怨言,弄得北静王不胜其烦,常常躲避姚素。如果不是王太妃从中周旋,姚素想见水溶一面也难。
这次出兵边塞,圣意本拟让大将军于廷龄出征,姚子健、姚银觉得是建功的大好时机,于是父子俩力排众议,破釜沉舟,在君前立下军令状,如果不扫除狼烟,乞斩全家。皇上这才下旨让姚子健带子出征。姚氏父子走后,姚素心中阴晴不定,期望父兄建功而回,好重振家风,她也知自己在水溶心里没有位置,所以想通过娘家抬高自己,巩固自己在婆家的地位;她也清楚,这些年父兄养尊处优,争权夺利很擅长,排兵布阵不见得行,因此也忧心忡忡,每日悬心。以有孕为借口每日躲在屋里发愁。北静王深知姚素心里,劝也无用,所以不去理她。今儿听黛玉让他去开解姚素不禁苦笑,一家子满脑袋都是钻营权利,怎么开解?
于是北静王道:“心病只能心药医,自己想开了,一切都豁然开朗,自己钻牛角尖,路就越走越窄,心胸也越来越小。人生世事如白云苍狗,人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如果得之则喜,失之则忧,人总在悲喜之间转来晃去还不疯了?”黛玉噗嗤笑出声来。北静王很少见黛玉笑,不由痴了。
黛玉道:“王妃这个时候也需要王爷体贴,毕竟她怀着王爷的骨肉。”“姑娘呢,姑娘不需要别人劝慰?”北静王问。黛玉低头不语。沉默一会儿,北静王道:“姑娘什么事都不必去想,要知今年绿败红枯,明春照样柳绿花明。世事如白云苍狗,人心似浩淼苍穹,境由心造,姑娘聪明不会不懂。”黛玉笑了笑:“王爷也会打机锋。”水溶笑道:“万物都有佛性,我愚钝,还未开悟。只知任情率性,合意就好。”两人又谈讲一会儿,水溶方告辞。
次日,绵绵细雨下了一天,贾府没有派人来。紫鹃、蓝鸢在屋里做着针线,黛玉拿起针线缝了两针又放下,坐到桌前,研好墨,拿起笔,终于没有写出一个字又把笔放回原处。紫鹃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偷眼注意黛玉行止。
黛玉望着窗外的雨幕,一双燕子穿过细雨飞回梁间的巢中,“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想起自己写过的《葬花词》,黛玉不禁感叹,那儿的梁空巢倾,燕子另行觅地筑巢,生生不息。今年花落,明年花再开。花开花落,自然之理,人自作多情感伤什么?更何况“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花草本靠此成长。没有花落,哪有果实挂在枝头,花落是为了孕育生命。只是花落之时,会有对自己生命的伤怀吗?毕竟明年再发的花已不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