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两座山峰一间有一道东西走向的峡谷,峡谷深处岩石林立,岩石尽头土地开阔,每日可受大半日阳光,又有岩石遮风,是个佳境所在。果然有人占了此处,在两颗参天大树之间盖起两间瓦房,一大一小,都是红瓦青砖,一间肃穆庄严,一间工巧精致,也不知这次材料当年费了多少劳力才弄进来。
这一日将晚,夕阳把两间瓦房照得红彤彤的。岩石后头转出一个小男孩,只见他不过八九岁年纪,生得又黑又瘦,光着上身,露出一根根清晰的肋骨,他脸上挂着泪痕,脸上满是凶恨之色。他走到小瓦房前用手拍打着大门,口中大叫大喊,说的侗语,也不知道说的什么,拍打了一会,没人应门,小孩又用脚踢门,别踢边叫,还是没人回应。
这小孩突然口中语言一变,用汉话喊起来:“狗日的阿明,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你就当缩头乌龟吧!乌龟王八蛋,没用的东西!”汉话说得非常流利。小孩子骂一会又哭起来,道:“狗日的阿明,今天早上我娘亲死了,你个狗日的不是成日吹嘘你多厉害的吗,你倒是去把我娘亲救活啊!”说着又讲起侗语,继续哭骂。
闹腾了一会,小孩抹去眼泪,退后几步,在地上捡起石块,往门上掷过去,把一扇木门打的咯嘣响,他打一块石,骂道:“狗日的阿明,乡亲们每收一斗米,就要交给你一升,你说这是保护费,每头牛下了崽,还要给你送一匹布,你说这是守护费,每逢过节,你个狗日的还去收一圈钱,说是护卫费,你保护你妈去吧,你守护你妈去吧,你护卫你妈去吧!我爹死了,你个狗日的怎么不出来护卫,我娘亲死了,你个狗日的怎么不出来守护!”
他又打一块石,接着骂道:“你把人家闺女抢来,害人家跳了崖,你个狗日的就不怕雷劈吗!你说广元叔挡了你的道,就打断了人家的腿,现在他死了,你可以横着走了!他的儿子才三岁,你去养啊!我操你姥姥的!”
他又捡起一块大石头,这次却不是大门,而是用尽力气扔到瓦上,只听嘣哗哗一阵响,小孩继续骂道:“狗日的阿明,老东西呢,老东西怎么好久没见了,是不是死了!你不是吹嘘老东西医术多高明的吗!去救山下这一峒人啊,不会救人你吹你妈……”
他正骂,只听门咯吱一声响,屋里冲出一个汉子,高鼻鹰眼,趿拉着一双布鞋,斜系着一条长裤,光着上身,露出硬邦邦的肌肉,戴一顶大圆草帽子,他身子一晃,一把掐住小孩的脖子,把小孩提到半空,道:“小崽子,再骂,老子摔死你!”竟也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小孩被掐得涨红了脸,说不出话。这个汉子,就是阿明,此时突然发现不远的大石边站了两个人,就一把把小孩丢地上,小孩狠狠摔了一屁股,还好阿明并未发力,小孩一个筋斗就站起来,正要再骂,也看到那两个人,于是停了嘴。
这两人乃一男一女,正是汪俊卿和杨洋。
汪俊卿轻咳一声,走上前,向阿明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请问杜老前辈在家吗?”阿明眼直看着杨洋,问道:“你们什么人?”汪俊卿道:“我夫妇二人南海不远千里而来,是来向杜老前辈求医的,请兄台通报一声。”阿明道:“我问名字。”汪俊卿道:“在下汪俊卿,这是拙荆。”阿明道:“美人叫什么名字?”
汪俊卿听他轻狂,就要发作,杨洋拉了拉他,道:“小女子杨洋,请通报一声,就说是故人之女。”阿明道:“哪位故人?”杨洋道:“杜老前辈自知。”阿明冷冷的道:“我不老,也不姓杜。”说着进了门,把门从里闩上了。
夫妇二人相对一眼,正要说话,那小孩突然道:“姐姐,你包袱里可有吃的,我快饿死了。”杨洋急忙解开包袱,拿出一包上好的肉馅葱饼,小孩从中拿了一个,道:“我只要一个就够了。”说着就往嘴里塞。
他狼吞虎咽吃完,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又扔在大门上,骂道:“狗日的阿明,今日放过了你,等我回家葬了我娘亲,明日再来骂你!”说着从两块石头间一钻,往野灌木丛中走。
汪俊卿连忙叫道:“小兄弟,等等。”小孩子也不回头,直去了,汪俊卿望了望灌木,犹豫要不要追去,杨洋道:“相公,且让他去,他不是说明日还要来的嘛!”汪俊卿道:“娘子,是不是我们找错了地方。”杨洋道:“多半没错,这两间瓦房确实一大一小,又是红瓦青砖……杜老前辈脾气古怪,哪有那么容易见到的。”汪俊卿道:“这阿明不是好人,又透着古怪,要不要再去敲门?”杨洋道:“好坏且先放过一边,我们是来求人的,不可唐突。”汪俊卿道:“娘子,昨日南边那座山那边的那些人说话听不懂,今天这个小孩往北边这座山这边去了,这边一定还有一寨人,要不我们去那里探访一下,说不定真是走错了路。”杨洋道:“天色不早了,找了一整天也累了,我们还是歇歇脚回昨日的下处吧,明日再来,这小孩会讲我们的话,明日再问他,再说我们也要保护他,免得他明日被这人伤了。”
二人寻了一对石凳坐下,石凳光滑干净,应是常有人坐。汪俊卿道:“这趟真是辛苦娘子了……娘子,你这些年四处偷偷找大夫,真是委屈你了,我看多半是我有病……其实没有孩子又如何,我还不是终生如第一天遇到你一样待你,没有孩儿难道你就对我变了心!你真要孩儿,我们收养一个不也好?”杨洋道:“相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断了你家的香火。现今我执掌门户,平日里冷淡了你,亏欠相公的本多,岂可再让你背了大不孝之名。何况相公离家后,父兄都遭皇帝老儿杀害了,你更不能无子。我们生个儿子,让他复了你的本姓,岂不是好!”汪俊卿道:“贤妻不必愧疚,说来还得感激你,要不是娘子迷住我的心窍,使我在南海滞留不归,我也跟着被砍了头……回首已是数年啊,我以前只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说法是胡扯的,后来才知道是真的,第一眼看见你的情景就像在昨日一样。”杨洋噗呲一笑。过了一会,她又问道:“你就不恨这皇帝老儿?”汪俊卿道:“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如此。”
第二日,汪杨二人来得早,等到日上三竿,那孩子果然又一个人阴沉着脸来了,他今日穿了件短衫,手里柱了根木拐,看了汪杨二人一眼,又捡了块石子就往门上砸,骂道:“缩头乌龟阿明你听着,从今往后我就天天来骂你,骂你个没用的东西,骂你个缩头乌龟!你不是说有了祸事你担着的吗!现在死了那许多人,你个狗日的就只会关上门装睡?”屋里一点动静没有。
汪俊卿忍不住问道:“小兄弟,你说死了很多人,怎么回事?”那孩子朝北边的山下一指,道:“那边一寨有九个卜拉,共有八百多户人,半个月前有人得了怪病死了,后来得病的人越来越多,死的人越来越多,我爹五天前死了,我娘昨天又死了,快死了二三十人了,我一定也快死了。”
汪杨二人听了,暗暗吃惊,往那孩子身上一看,并无异样,却也不禁站远了些。
那孩子道:“大哥哥、大姐姐,昨日的饼还有没有,真好吃,能不能给我再吃一个?”杨洋急忙解开包袱,把一包饼都递给那孩子,那孩子伸手只拿了一个,道:“我只要一个,现在不饿,我留了晚上吃。”他把饼收好,又捡了一块石子砸向大门,口里又喊骂道:“狗日的阿明听着,我爹跟我说,我爷爷跟他说过,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个王八蛋只知道窝在这山沟里,坑害我们,却没半点本事去外面闯荡闯荡,算那门子的英雄好汉,你想害人你倒是去害外面的人啊,你是不是见了外人就吓得发抖,吓得尿裤子啊!没用的东西!你个废物!”
杨洋远远的道:“小朋友,你的汉话怎么讲得这么好?这阿明怎么也讲汉话?”那孩子道:“大姐姐,我从小就会的啊。我爷爷就是汉人,不过我奶奶和娘亲是侗人。我爷爷为了我奶奶才到这来的,后来汉人大军来攻打我们,我爷爷半夜不知道被谁害死了,我爹从小就教我讲汉话……阿明虽也是侗人,但是是那个老头子养大的,当然会讲汉话啊。”
杨洋道:“哪个老人可是姓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