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摇摇头,叹息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粮食进了官仓,哪还有再出来的时候啊?就拿这济南城来说,巡抚大人就是最大的商户。那城里的粮仓,就是他家后院的米缸,征上去的米都拿来高价卖给本地的富户。城里的百姓都知道,真遇上灾荒,等官府的救济屁都等不到。想活命的成群结队到富户门前下跪,将自己那几亩薄田卖予他们,变成富户的佃农,这才有出路。”
弘历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了,要不是亲耳听到这些话从百姓嘴里说出来,他还真的以为大清朝就跟他在金銮殿上听到的一样:四海承平,百姓安居乐业。
和珅也暗自思忖,难怪在徐绩任上会爆发王伦起义。要是但凡有一丝希望,谁也不会走上命悬一线的起义之路。那年山东原本就因为大旱而收成较少,漕运拿走了一部分后,官府又想尽办法从百姓手中拿粮换钱,导致山东境内,路有饿殍,生灵涂炭。
弘历缓缓地回转身,轻声道:“走吧。”和珅跟在他身后,见他脚步有些虚浮,便赶忙上前扶住。
弘历的眼神涣散,目光不知聚焦于何处,和珅忍不住唤道:“皇上……皇上……”
弘历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和珅,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当得很失败?”
和珅知道,船家的话给弘历带来的震动极大,便柔声劝道:“皇上是天纵英主,怎么会失败呢?”
弘历失笑道:“你啊,就光会拣好听的说。你说说,这次该如何是好?”弘历问时,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他原以为和珅会用恭维话敷衍过去,或者干脆斥责那个船夫胡言乱语,蒙蔽圣听。不曾想和珅却一本正经地说:“当务之急是要平米价,这米价过高的原因:一则在于乾隆朝比起康、雍两朝,人口明显地增多,耕地少而人口多,粮食供应自然不足。这二则就在于储粮,储粮的出发点原本是极好的。可徐绩那种做法,储粮不仅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而且会成为百姓的负担。”
弘历诧异地看着和珅,有些难以相信这些分析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依你的说法,人口的增加朕无法改变,可是要从采买一层入手?”
和珅没有直接回答弘历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皇上可曾听过一种说法?田中青青麦,已是他人租,不愿议蠲免,但愿缓追呼。”
转瞬间,弘历便明白了和珅的意思:“你是说,官府每岁的采买额,可以酌情减少?”
和珅笑道:“皇上能做的,可不仅如此。虽说漕粮是天庚正供,可是说到底,也就是农户按月给京中众人的税额,皇上大可酌情宽免。一来可令天下人知悉皇上爱民如子的决心;二来也可减轻农户肩上的担子。”
“宽免漕粮?”弘历喃喃道,他当真从未想到过这一层。听到和珅的提议,永璂却皱起了眉头:“儿臣以为,此举不妥。江浙、山东这些省份,按照规矩历来都是要缴纳漕粮的。如若开了宽免的先例,有一就会有二,再想从严而治就难了。”
和珅没料到此时永璂会横插一脚,却也感叹,这位十二阿哥倒真是把帝王心术学了个十成十。只可惜,许是从小得的关爱太少,行事聪慧有余而宽仁不足。
和珅温声道:“此言差矣,如果此时不宽免漕粮,百姓迫于生计,极有可能会铤而走险,揭竿而起。这样的民众,才是最容易被歹人所利用的。仁德和教化,在适当的时机,能够稳定民心。若像阿哥方才所言,目光就不够长远。虽能保住眼前的岁利,却无法让国家长治久安。”
永璂被他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狠狠地瞪了和珅一眼。弘历却被和珅那句“揭竿而起”说得一愣。
和珅竟然说中了实情,是巧合,还是他也知道?如果不及时改变,王伦起义就会在不久之后爆发?
和珅的心神都放在永璂身上,因而没有留意到皇帝打量的眼神。片刻后,他听见弘历缓缓道:“就按你说得办吧,拟旨免除一应省份三年的漕粮。”
☆、第四十九章
在徐绩、国泰下狱的同时,和珅开始翻阅国泰等人的族谱。富察氏是满族八大姓之一,除了富察·顺泰为直系正支祖宗外,还有后代分居在全国各地的富察氏旁支。根据国泰家藏的族谱,国泰这一支的祖宗,应当是清顺治年间的保和殿大学士,富察·额色黑,世居在讷殷河上游。轮到国泰这一辈,正好是“国”字辈。
“赵妍晚……”和珅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在国泰和徐绩之间,和珅其实是更怀疑国泰的。
虽然国泰努力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但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兴奋之色。就算不是他授意的,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国泰是知情的。
打从孝贤皇后和悯哲皇贵妃去世后,弘历身边便已经没有了富察家的女子。逝世的这两位,都出自富察氏的正支。身为旁支的国泰在趁东巡的时机,动了将本支女子送进宫的心思,也是有据可循的。
可是,为什么会姓赵呢?
和珅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和大人……是我,钱沣。”
和珅起身开门,就见钱沣冒着雪站在门口。
“钱大人……快进来。”和珅将钱沣让进屋,又倒了杯温热的茶水。
“不知钱大人深夜拜访和某,所谓何事?”和珅也坐到了茶几一侧,温声问道。
“实不相瞒,下官这次来,是想请教和大人,徐绩一案的进展?”
和珅抿了口茶,笑道:“案子明日就开审了,徐绩、国泰私自挪用库银,倒卖税粮,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已经找好了相关的人证,明日他二人定难脱罪,钱大人你就放心吧。”
钱沣笑着点点头:“和大人雷霆手段,在下佩服。那日开查银库、粮仓,大人细致入微的观察的确将下官震住了,实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