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鸡雏啄破硬壳收获到自由,象白蚕蜕去软皮扩展了躯体,象蜻蜓挣掉外衣从水面起飞,象金蝉摆脱封锁叫出了心声,你们一旦克服的裸体的羞怯,也就揭去了心灵的一层纱幕。心灵的裸露有美的宣言也有丑的展览,政治工作人员注重谁战胜谁,我们注重人的真诚,真实,注重展示美丑中本身就蕴含的一种人的自我战胜。
他说,这次上老山,炸断右胳膊就算了,要炸断左胳膊,玩命也得拣回来,一个月就十几块津贴,左腕子上面还有块手表哩。你们听了,没人夸他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也没人指摘他的守财奴思想,顶多说一句,拣表别再炸掉一条腿。
他是独生子,自己上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妻子也是上有两对老人。他说,八个老人,都要靠我抚养,不要说抚养,就是八次上火葬场,多麻烦,还不如赶在一拨一块炼呢。你们哈哈大笑,当生动事例向我们介绍。净化?污化?说不清。他也未必对八个老人就那么绝情。真话?笑话?说不清。即使是笑话,在平时也够耸人听闻的。进了猫耳洞,身上没有布片布条,这样的玩笑也能开,开得赤裸裸的。
他闷闷不乐,把信放在肚皮上,两臂枕在脑后。他身上唯一的遮挡便是这封信。信封随他的呼吸而起伏,大口大口吸烟,一根烟柱吐上洞顶,又散开,象他扯不开剪不断定愁绪。
他说:“王八蛋!”
你们惊问何故。
他说:“狗攮的!”
信也是裸的,你们拾过去,揍在微光下读,一个读完下一个接力读。读完都呼呼喘着粗气:“王八蛋,毁了他们一对狗男女。”
他说:“这叫什么事!”
你们说:“这口气不能咽。”
他痛苦道:“老子在前方卖命,他们在后面还戳上一刀。”
你们说:“回去打断狗日的腿。”
他有个女朋友,两个谈了三四年,要不参战,就该领结婚证了。他还有个男朋友,从小在一起长大,关系一直很好,用他的话说,二十年的交情。他出征到老山,突然得知他谈了三四年的女朋友与跟他有二十年交情的男朋友结婚了。他悲愤莫名,恨不能马上有越军进攻,他好抱上机枪冲出洞,迎着敌人的冲锋枪高射机枪枪榴弹拼个血肉横飞。
你们骂男朋友不够朋友,蛇蝎心肠。
他也骂:“天下的女孩都死完了吗?你非得挖我的墙脚。”
你们骂女朋友背情弃义。
他不骂,只怨:“也不和我招呼一声,嘣噔,来这么一下子。”你向你们敞开心扉:“我不骂她,你们说我窝囊说我松包都行。三四年了,信写了不少,面也见了不少,实话跟你们说,我和她好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嘴亲过了,我没变卦,她倒变卦了。”
信是男朋友写来的,说:“我们结婚了,你回来打我骂我都行。”
他说:“算了吧。”给新婚夫妇寄了一百元钱,写道:在我老山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