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陆宴之丢了魂一样, 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以为是那个小厮去而复返, 并未开口出声。
阮轻站在门口, 玉白纤细的手停在门框上, 白衣袖子顺着手臂滑落,垂着眼睑, 乌黑柔软的长发散在两肩, 身影被客栈回廊上的灯笼照着,泛着一层霞光般的色彩。
数息的时间,显得无比漫长。
隔在他们之间的,又岂止是那扇木门, 还有几度生与死, 以及那打不开的心结。
默了许久, 阮轻开口说:“陆公子, 是我。”
“……”
陆宴之微颤, 开口发出声音之前, 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忙迎上去开门, 却没注意到脚下的火盆,顿时被绊了结实, 往火盆里栽了过去。
阮轻听到一阵响声, 忙推开门, 便见陆宴之一手撑在火盆里, 一手扶在地上, 白衣衣角起了火,长发散落,微垂着头, 有些狼狈,正支撑着起身。
阮轻心里猛地揪了一下,箭步上前,半跪在地上,一把扶着他左臂,拍了拍他身上的火,一时火星和灰尘自黑暗中扬起,映在两人清亮的眼眸里,灰尘呛得陆宴之咳了起来,清澈的泪水滑落,他却只是笑了下,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
指尖将要触及她脸庞,他轻轻放了下来,又哭又笑,颤声说:“轻儿……”
那双湿润的眼睛里,映着火光,映着阮轻失神、慌乱的模样。
可他什么都看不见。
阮轻没吭声,垂着脸,皱着眉,拾起他烫伤的手,就着火光看了看,从纳戒里取出外敷的药,想了想说:“你是自己搽药,还是让我帮你?”
陆宴之润了润喉咙说:“我自己来。”
“起来,别跪着。”阮轻说着,自己起了身。
陆宴之这才注意到,刚才两个人都跪在地上,阮轻冲上来的那个反应,更是让他极其感动,他慢半拍地站起身,嘴唇微微勾起,睫毛垂着,缓缓从袖中取出九星卷轴,双手呈给阮轻。
阮轻眼神落在他烧伤的左手上,掌心的皮肤烫的又红又肿,手背上也起了大片的水泡,渗着水,看着触目惊心,她捏着小药瓶,抿了抿唇,欲言而又止。
陆宴之起初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见阮轻许久不开口说话,突然紧张起来,胸腔里噗通噗通地跳,握着卷轴的手有些发抖,声音发颤,“这份卷轴,理应是你的……”
阮轻什么都没问,从他手里接过卷轴,一把抓着陆宴之的右手小臂,迈步往里走。
陆宴之踉踉跄跄地跟上去,被拽着往床榻上摔过去,他坐了下来,盲眼看着阮轻,喉结上下滚了滚,欲要起身。
“别动。”阮轻起身时说。
陆宴之只得重新坐回去,呼吸变得急促。
阮轻点了油灯,将灯盏摆放在春凳上,灯火照在两人身上,投出一静一动两道黑影。
阮轻回到床畔,在陆宴之旁边坐着,拧开药瓶放在一旁,一手牵起他手掌,小心地将他手掌托起,一手挽起他烧毁的袖子,拿起银针,借着光将嵌在血肉里的衣料碎片挑出来,再替他上好药。
她垂着脸,睫毛上覆着一层光,认真地做这个精细活,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就像那年,她倒在暴雨淹没的海边村庄里,崴伤了脚,蜷在阴冷的角落里,陆宴之撑着伞,蹲下来给她接骨时一样。
他们之间角色换了。
阮轻早已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
而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在了东海之滨,回来时已是一身残破之躯。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陆宴之肢体动作僵硬得很,却也没挣开她,额上冒了一层冷汗,无数话语哽在喉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年……在甬都,那个女孩……是你?”静默了许久后,陆宴之终于开口问道。
那是他很久以前送出去的符纸,在一个大雨磅礴的夜里,给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在密道里,轻儿偷偷将符纸还给他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这回事。
那时候不知道唐星遥就是轻儿,更不知道原来……轻儿就是那天夜里那个跟着他跌跌撞撞走了一路的小女孩。
“嗯,”阮轻云淡风轻地说,“初次见你时,本想跟你说,后来想着等进了星照门再说,后来就作罢了。”
陆宴之点了点头,没再往下说。
他曾经失去的、辜负的,是一颗怎样热忱的心。
也无法去想——当初做出决定让轻儿去蓬莱阁的时候,她心里究竟什么感受。
阮轻收了药瓶和工具,起身看了他一眼,心里想着,他究竟是怎么样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的。
身边没有人照顾吗?
“陆公子,”她开了口,声音冷冷淡淡的,“你说,旁人若是知道,九星秘籍是你从星照门偷出来的,究竟会怎么看你?”
她想说的是,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心里有一个猜想,可她并不全信。
给他一个台阶,为了等到一声道歉,为过去的事情,彼此释怀,两不相欠。
可不知怎么的,她一开口,却变成了挖苦和嘲讽。
阮轻面无表情,心里牵出一丝苦笑。
陆宴之垂着脸,轻轻一笑,却没有笑出声,哑声说:“我不在乎。”
“旁人只说你沽名钓誉,风光霁月的天清君原来只是个盗贼,你这一世英名也就毁了。”阮轻看着他的面庞,轻笑着说。
陆宴之说:“那……又如何?”
阮轻挑眉看他,神情冷淡,似笑而非笑。
她不开口,陆宴之也猜不到她的心思,犹豫着补充了一句,“名声而已。”
“名声而已?”阮轻倚在窗口,面朝着他,纤细的影子投在窗格上,轻笑道,“天清君的名声究竟有多值钱?可以让天下人纷纷却让,让你只花了五千颗灵石就拍下了卷轴,你自己心里没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