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河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道,“崔嵬,我跟你说过,我死之前,整个神界都觉得我是天下最坏的东西,唯独你、临渊、野山,在我起起落落这么多年里一直待在我身边,鼓励我,支持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好的家伙。”
林间撒着碎金般的阳光,他昂起脸,像陷入了十分美好的回忆中。
“我在天师阁最后的时日,他们就把我当祖宗一样供着,道言也一直陪着我,但是……他终究不跟我是一路人,最终我们还是掰了。我也没有多伤心,我还有你们这些朋友,可是你们也一个个都去了。野山把自己累死了,你被奸臣灭了国,临渊也受了重伤,大局失控,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再拯救。曾经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在慢慢化成泡影,可是我真的太累了,我真的再斗不下去了,所以我选择了死,但是在神魂撕裂的那一瞬,我又后悔了……”
“你觉得你其实还可以再挺挺,对吧。”白崔嵬知道他想说什么。
二人相视一眼,宴河点点头,神情有些羞涩。白崔嵬切了声,阴阳怪气了起来。“哦哟哟,老天爷,我听到什么呀,嘴巴毒死人不偿命的宴河上师居然会夸人了!看来你没白死,死得挺好!”
宴河不以为意,靠在他肩上懒洋洋道:“哟,合着您就没死过,您还是之前那个风光无限的青丘大狐王,现在不也成了打铁匠?”
白崔嵬一听到“打铁匠”三个字就怒了,推开他:“我不是打铁匠,我在研究机关术,你还要我强调多少遍啊!”他装傻:“哈,你不就是打铁造机关么,简单点叫你打铁匠咋啦,你懂不就好了。”“什么叫我懂,我当然懂了,不懂的人是你,乱叫的人也是你!我再跟你……”宴河把他嘴趴的一捂:“好好好,机关术机关术,我记得啦,你小声点,把朵朵吵醒了怎么办,哭了你哄啊。”
白崔嵬一甩脸:“我哄得不比你好,连女人手都没摸过,还指望你会带小孩儿?我可没这么心大。”“那你好,那你跟我说说你是咋死的啊,崔嵬大王。”白崔嵬稍显尴尬,咳了声回道:“那起码我比你更懂女人心,朵朵……”宴河又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她个屁大点儿的小孩扯什么女人心哦,得了吧得了吧,你还是回家继续打铁吧,我们师徒俩的幸福生活可就全指望你啦,崔嵬大金主。”
他起身就走,白崔嵬马上推着轮椅跟上去,急道:“不是,那你干嘛去啊!不是说好了我们俩一起养她的么,怎么又变成我养你们俩了,我求你要点脸好嘛宴河——你现在也开始说话不算话了吗——!”
”能者多劳,弱者撒娇。辛苦你一下啦~”
宴河脚步没停,背在身后的手中忽然多出一把折扇,底下的扇坠随着他左摇右摆的身子一起摇摆,似全然未听得他的抱怨。
“你鬼的能者多劳!老子半身不遂,你应该照顾我!”
“啊,听不见听不见……”
白崔嵬将轮椅推到坡下,看着他蹲在地上用卜卦和衣服笨拙地包着孩子,不觉有些好笑,想他以往风光霁月的风流,那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吃饭喝水都有无数人争着伺候,一言一行都受万千道徒信奉,可现在给孩子买碗面都买不了,一个敢与天帝争论“治国齐家”之方、目空一切的狂狼生,现在也会感叹当初应当长个心眼藏点私房钱,底下的日子真的是太难过了。
宴河把小朵朵包成个小粽子,正在想下一站该去哪国游说时却看到白崔嵬一脸意味不明的笑意,当即朝他砸了块石头。“笑屁!你干嘛还不走,赶紧回家打铁去啊,下个月没钱过来你看我不揍死你!”
白崔嵬也捡石头扔回去,他就没见过他这么不要脸的人。“你才打铁,你全家都打铁!你下个月要是再赚不到钱我就把朵朵接走,你就一个人孤独终老吧,你看我让不让朵朵给你送终!”
宴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是来自朵朵要被抢走的威胁,二是来自这老小子的“叛逆”,这是赤裸裸的“求找打”的信号,他宴大善人怎么可以不满足!“哇塞,你老小子今天真是格外有种呢!我以前真是看走了眼了,不过没关系,现在教训你也不迟,姓崔的,看打!”
宴河纵身哗啦一跃,身形如似云中鹤,白崔嵬冷笑一声,“那今日崔某就来个反客为主,斗胆也给宴河上师上一课吧!”
在他起势的那一瞬他也按下了扶手的暗格,伴几声清脆的“咔咔咔”,椅轮迅速外扩大了两倍,他一拉从暗格里弹出的手柄,轮车便像只离弦的箭“嗖”得开出好远,饶是树木林立,也丝毫不受干扰,看得落地的人目瞪口呆。
哈?刚才什么玩意儿跑了?……那,那铁车子还能这么玩的嘛?
远处的白崔嵬从一棵树后探出脑袋,嘿嘿自得而笑。“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天,给你长长见识。不说了,老子回家赚钱去了!”
而后一眨眼就是一万年过去了,算起来那天应该是他们师徒俩第一次看见机关术,在没见过之前,她跟师父都认为白崔嵬是神志不清,居然把文学著作《鬼谷子》的“捭阖之道”跟一堆破铜烂铁绑在一起,说什么一块铁块就是铁块,一堆铁块那成了“机关术”,还天天想着创办属于他的“捭阖机关”。宴河只希望老爷子泉下无知,万一有知的话也希望老爷子不要跟这个傻蛋计较,他只是只傻狐狸,只看得懂字面的“一开一合,所向无敌”,理解不了深层实为做人与谈判的法则,希望能饶他一命。
但是吧,下头的日子是不如天上好过,但只要想办法,用对了办法,也是可以过得很风生水起的。就拿现在声名远扬的捭阖关中城来讲,白崔嵬竟然真的把它造成了,关中城建立的当日,他还特意给王诩老先生烧了一座山的纸钱。她本以为师父会找他拼命,说他有辱斯文、亵渎文学,她对白崔嵬的羡慕只能藏在碧绿的眼眸里,但他知道后愣怔了几秒,而后释然地开怀大笑。
“挺好,挺好,傻人有傻福嘛,这个白崔嵬,还真让他做成了,好哇,好哇,哈哈哈!”
关中城落成的那天,她跟着主子一起去贺喜,宴会散去后,崔嵬叔叔喝得半醉,拉着她来到他的书房,交给她一封书信,和一个奇异的玉佩。
“朵朵,你师父他呢,是一个从来听不得抱怨的人。”崔嵬叔叔拉着她的小手,带她到走廊上看月亮。
“平日里他嘴毒如蛇,心肠如铁,他眼光极高,对人对己都分外苛刻,也没有任何教弟子的经验……”她轻轻摩挲着叔叔糙如树根的手,默默点了点头。崔嵬叔叔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得好似三月的春风,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但是呢,钢铁传热得最快,一有什么事情他都会冲在最前面。他讨厌麻烦,遇到一件事就一定要完全解决,他说过若是你不把它收拾了,到头来可就是它收拾你了。他干什么事都雷厉风行,总爱出其不意,每次呈给众人的结果也都完美地令人惊叹。”
她乖乖地点着头,眼睫下低,眼下落上一层薄影。月光清寒,凉风习习。她比月色更美。
她现在成了个顶不爱说话的孩子,才一万岁稚嫩的年纪,她便磨光了所有的灵动与天真,变得眼神寂灭,眉宇阴沉,眼底刻满了带血的凉薄与冰冷。
小时候的她所谈不上多外向活泼,却灵动乖巧,贴心可爱,绝非现在这般的冰冷。或者她也可以有,但万万不能是现在,她还是一个稚嫩的孩子,她应该像花一样,柔美,娇嫩,就像她的乳名,朵朵,无字有花,却处处芬芳。
他不知宴河是怎么想的,但他还想再挽回一下。
“我入这机关行不久,每天的生活就是在炉房里吭哧吭哧地打铁,看着坚硬的铁岩在烈火下融成铁水、浇筑成钢,打造出一件又一件世人未曾见过的机关匣。但他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钢铁再硬,也会有折腰的一天。而且一但折损,这个世界便不会再给它荣光再现的机会。”他抓紧孩子的手,“朵朵,叔叔不希望你再重蹈宴河的覆辙。宴河是什么样的人,他对神界如何,神界又对他如何你心里都有数,你一旦失势,君王对你就会弃如敝履,叔叔不想你也这样……”
那时的她怎么可能听得进去,血气方刚,正是她闯得最开心的时候。而且她也并不想取得多高的成就,她想的仅仅是能过上好日子,能让她爱的他们都过上好日子,不知为何到了叔叔嘴里就这么沉重。
万年之后,终于,另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商岛在人界北海上落户了,她也终于成了那天被恭贺的对象,她可以不用再羡慕任何人。
那一晚,光影绚烂,笙歌昂扬,她与众人狂欢畅饮,醉后席地而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被冻醒了,爬起来看着身上盖着一条棉被,一个人在她身边默默燃着小炉,神色温和得令她感到陌生。
她觉得有些奇怪,时下这才中秋刚过,天气根本不冷,可她为什么盖着被子烤着火,还被冻醒了,怕不是喝得太狠,遭了什么病症吧?
正在她自我怀疑的时候,宴河眼里亮亮的,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气,极其温柔地说;“朵朵,下月的初一就是你的生日,今年你就及笄了,是两万岁的大姑娘啦。这是一件大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吃的呀,穿的呀,或是心仪的小郎君呀,师父都帮你搞过来,说吧,想要啥?”
她却唰的白了脸,有些难以置信,“两万岁……你说,我已经两万岁了吗?”宴河点点头,笑容十分灿烂:“是呀是呀,两万岁了,我们朵朵成大姑娘啦!”
“那我,是不是就剩下两万年了……?”
宴河神色登时大变,鹤岚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又马上强大起精神笑起来,“啊,朵朵,你在说什么呀,师父怎么听不懂呀……”
她没有说话,只是拥着被子静静坐在地上,火炉在她的身边,她的身体却仍冷得像块冰。可就算已经如此,她却还能感受到血液还在持续变冷,变成一团血砂,从她的心房慢慢溢向四肢百骸。
她伸出手,指尖金光闪烁,一只小金蝶飞了出来,两只小金蝶飞出来,第三只,第四只……一共八只小金蝶,飞到上空,轻扬地围着他们打着转,蝶翼玲珑,舞姿缠绵,像一只只灵动可爱的精灵,慢慢降落到她的指尖,化为葇荑前一片金色的绕指柔。
宴河不禁忖思起来,有时候,徒弟太聪明,也不全然是一件好事。他也总为自己料事如神而自豪,可他万万没想到,八指的庄周蝶,当真能让人记起所有遗忘的往事。
他咬着手指,犹豫地问,“朵朵,你……都知道了?”
她师父向来干脆果断,从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能这么说,那看来她知道的就是真的了。
见她不说话,宴河方寸大乱,“朵朵,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呀?哎呀那个,那个师父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你还很小,师父只是想让你和别的小孩一样快快乐乐的成长,不想你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我……”
“我一万年前就知道了。在我修了第六指的时候。”鹤岚说得很冷静,她的表情也很冷静,语气里甚至没有一丝悲伤。
“我都知道的,梦里我知道了所有事情,我一点也不怪你,我只是很惊讶,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明明觉得什么都没做成,半辈子就已经过去了。”她慢慢翻覆双手,虚空地握了握。
宴河慌了,赶忙抓住她的小手,“朵朵你别这么说,你已经很好了,真的,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家里调戏小宫女呢,你看你又是立世子又是办商岛的,天下谁的成就能比你还高,你千万不要……”
触碰的那一瞬,她却被他冻了个哆嗦——他比她还要冷。
他有些说不下去,她却柔柔地笑起来,咯咯咯的笑声回荡在空空的宫殿里,声音清脆如铃,却怎么听都悲凉无比。
她沿着长长的廊道,赤脚走出宫殿,殿外是一个花园,里头种满了新鲜的花草,今夜月明星稀,夜景格外美好。
宴河给她披上衣服,侧身为她挡住夜风。她的眼底有泪,但她却还努力笑着。
宴河从来没有如此紧张害怕,他不停地让她开口说句话,让她别这样撑着,哭出来吧朵朵,哭出来能好受些,师父今天就在这儿陪你,好嘛朵朵。或者你打我吧,是师父没把你照顾好,都怪我,都怪我!
鹤岚迅速拦下他的手,“师父你干什么!我说了我没怪你,你干嘛要打自己!”
“我怪我自己没用!我,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朵朵,对不起……”
宴河跪地泣不成声,鹤岚紧紧抱着他,他抱着徒弟放声大哭。鹤岚什么都没说,唯有将脸侧轻轻贴上他的脸,妄图想借自己比他略高的体温温暖他,可是直到最后她的脸冻得都没了知觉也没有改变。
她知道死亡很可怕,毕竟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这一万年她一直在为生计奔波,活得非常非常很累,经常累到恨不得现在就去死,但是不能,她有家人要养,她有族人要守护,她还有没有完成的使命,她绝对不能认输。而且现在来看,她师父的情况应该才更糟。
她握着师父的手,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说:“师父,把山海给我吧。我去救你,我回去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