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弦清月悬在空中,光辉蒙蒙,风也柔柔,村庄的夜晚静幽幽。偶尔的鸟鸣挣脱幽静响动一下,让夜显得更是深邃悠远。
张妈钱妈走后不久,李家就接到了她们前后离世的消息。老太太抹着泪,不言语。妯娌们也不言语,只是季元英和景沁然哭得最伤心。不过,两位老人离开离世带来的悲伤很快就被李家忧愁的新困窘冲淡了。
土改完成了,虽然李家有惊无险,然而,接着互助组开始了,这又给李家出了个尴尬的难题。李家没有壮年男劳动力,且因为以前是地主,被村里各家各户排斥。没有哪个组愿意接受李家的加入。村里家家户户都认为李家的加入互助组,不过是走回头路,他们的劳动成果又会被李家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人们剥削去了。
早上,老太太听说自己家被排斥在互助组之外,顿时来了气性,跟儿媳们说:
“不是我们不入他们的那个组,是村里人不让入。这样村里有谁来派我们家的不是,也派不着。我们就自己干自己的,也不用看谁的眼高眉低。你们干不动的活,我去跟你干……”
“娘,哪能让您下地里去干活。我们干得了!”长儿媳妇连忙说。
“您下地去,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到啊!”三儿媳妇没头没脑的说。
“别乱说!”二儿媳妇赶紧接话制止韩章姁道。
“总有到的时候!”老太太一点儿都不服气的说。
“娘,大家只是担心别家都加入了互助组,唯独我们排在外头,不知道对我们家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其实只要合理合法,我们家没什么把柄给人抓着,我们的处境没危险,劳动什么的我们都不在乎的,这几年不都是我们自己在干自己的活吗?”四儿媳妇说。
“是啊,不让我们入,那我们家自己互助,何必跟他们掺和!”三儿媳妇还是那么直爽的说。
“问问六媳妇,看看她知不知道这互助组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们说着,就急切的到梅爵房里去问究竟……早饭都摆上桌子了,人却从饭桌前站起来跑去六房了,餐桌上只剩下四个孩子在吃。
梅爵的病还没痊愈,生活起居都很少出屋。她的饭四嫂早就在餐厅摆饭前就先送过来了。她正在屋里洗手,准备吃早饭,洗好手,一转身,看见婆婆和众位妯娌们推门进来了。她赶紧招呼她们坐。
“你怎么还没吃呢?都快凉了!”三嫂劈头就问道。
“我正要吃呢!你们吃这么快?”
“我们也都没吃呢!”大嫂道。
“那,娘,你们……”
“我们一早担心外面说的互助组的事,村里人都不让我们家加入他们的组,不知道这会不会给我们家招来麻烦?想问问你的看法。”老太太拧着眉头问。
“我听说,互助组是自愿的,加不加入,应该不至于招来是非。”
“只要不会给我们家招来是非,就行了!累点儿,苦点儿,我们都认了!”任淑贤接话道。
“是啊,我们一早上都在担心这个!”老太太松了口气说。
“好了,好了,赶快让校长吃饭了,我们也回去吃饭了!”韩章姁的话引来大家的一番苦笑。
晚饭后,韩章姁领着女儿到六房玩。她一进门就对着梅爵嚷道:
“家里无聊,两个丫头非要过来找弟弟玩!”
她们寒暄落座,看着三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时,又有人敲门,梅爵开门,看见任淑贤在门外,连忙请她屋里坐。任淑贤坐下,看看三个孩子,微微一笑,又看看韩章姁和梅爵,突然抑制不住的哭起来。
见任淑贤如此举动,梅爵和韩章姁一惊,三个孩子都吓得呆呆的。梅爵忙让孩子们出去玩。妯娌二人询问大嫂何故如此。任淑贤拭泪道:
“我……我……觉得活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可是我又不敢在老太太和老二媳妇、老四媳妇面前露一点儿怯!如果不是孩子牵绊着,我绝不在这世上忍受这般苦罪……”
“大嫂,怎么这么说呢?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韩章姁道。
“大嫂,少去想那些过往的酸咸苦辣,过得才能少点苦楚!活着没意思的想法断然要不得,不说大侄女需要你,老太太依仗你,就是我们也不能没有你!总之,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我……在这个家里,连可以诉诉苦水的地方都少得可怜。真是没意思……”任淑贤摇摇头。
听大嫂反复这么说,说得两人苦水泛滥。梅爵心想,好在大嫂是找了三嫂和自己倾诉轻世之念,若是在二嫂和四嫂面前如此言说,怕是其有犹如横飞的刀枪般的杀伤力。
梅爵病刚好起来时,王择新风风火火的又来了。她还不知道梅爵病刚刚好的事,门进来就扯着嗓告诉梅爵上级的指示和决定:梅校长,上级指示扩建学校,增加初中部和高中部。梅爵无精打采的招呼她坐。王择新不满道:
“怎么了?不高兴!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好事?”
“是好事!高兴!只是对我而言还有比高兴更糟糕的。”梅爵有气无力的答道,“你就没看到我都快散架子了吗?”
“怎么了?看起来有气无力的!”
“病了!刚好……”
“等病好了不就可以了嘛!又不让你立刻就去做!”
“可是即使病好,棘手的是家里、学校两头我根本顾不过来。”
“家里能有什么事,这么多女人,你就一个小孩,难道她们一群人还照顾不过来一个孩子?”
“就因为一群女人都宠着一个孩子,所以我要更多操心点儿。接触到教育行业,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了解了孩子的教育原来有最佳时期。而我们似乎已经错过了教育民源的最佳时间。他的奶奶伯母们把他宠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他出了家门,别人打他骂他,他都不知道保护自己。他将来是要撑起这个家的,他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才行!”
“可怜的孩子,要受你的摧残了……”王择新翻翻白眼,撇撇嘴调侃道。
“还有,李家有个传统,不娶识字的女人进门。所以遇到跟字有关的,现在全都得等我来处理。”
“哦,啊?那你还不是识字!难道在她们看来,你是男人?”
“是男人就好了。其实,我就不是李家的家长承认的儿媳妇,他们承认的那个人,就是不识字的。”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听说,这可是个传奇故事的人家!”
“先别说这些了,说起来,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呢!还是说正事吧……我觉得学校已经正常运转起来了,这些日子我没去,还不是照常运转;而这个家就不一样,我离开了就难以运转。老太太和妯娌们日子本来就越来越难以应付裕如。”
“哦……”
两人交流了一番,最终王择新同意梅爵决定暂时放弃学校工作。如果有必要,等她儿子十六岁以后再出来做。王择新也认为学校可另选人担任校长,而李家却无法再找人代替她。她觉得不能强人所难,就果断的回去汇报了。
梅爵很赞赏老同学的做事风格,果断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她送走她,看着她的背影,内心叹息:若是妯娌们都有这样的处事格调,那么自己就可以心安的离开了,了无牵挂的做自己,做自己的事……然而世间没有若是。
梅爵不再去学校了,她在家里,心怀教导好孩子的愿望,可是外面却风雨交加起来。看到外面的情形,妯娌们都庆幸梅爵回来可以避免招惹是非。
梅爵不再出去工作,家里的贴补就只能靠这些缝缝绣绣的营生,哪个女人都不敢怠慢。早上,韩章姁一个人先匆匆吃了早饭,趁早出去赶集卖鞋。她刚出门没多久,又拎着一串鞋子跑回来了,进了门径直冲进梅爵屋里。梅爵正在批评纠正儿子被奶奶和诸位大伯母娇惯的诸多毛病,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气喘吁吁的三嫂进门。
不等梅爵起身让座,韩章姁看也不看地方,随意坐下就说:
“老六媳妇啊!一大早这是干什么,你可别再吓唬我们的宝贝疙瘩了!过来,我问你件事!”
“三嫂,你不是卖鞋已经出门了吗?”
“又回来了,因为刚在路上,听说以后吃饭不要钱了,还随便吃……是不是真的?我回来问问你。”
“是谁说的?”这几天梅爵在外面听人提起,不过她不相信是真的,就如她不相信天上会真的掉馅饼一样。
“我一出门,满路上赶集的人都在说这事儿!”
“有风也许是有雨了!”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们以后就不用起早贪黑的缝缝补补了!”
“还没通知我们家,现在究竟会是什么情形也说不准,不过我们还是不能侥幸过日子!”
“唉!也是,我们家经历了这么多,还是不要指望不劳而获的好事会发生了!”
梅爵目送三嫂扫兴的又出门卖鞋去了,心里很不踏实,也跟着走出屋门,看看高空风吹起来,冷飕飕的,她感觉天要变化了。她回到屋内,找了件厚衣服套在外面,还是感受到阵阵阴凉。
韩章姁出去赶集卖鞋去了,竟然不到中午就回来了,手中拎着鞋。她手中的鞋子没见少,也没有如往常一样顺便还买点儿别的东西回来给大家尝尝。
任淑贤抬头看见她苦着脸进门,吃惊的问:
“怎么了,老三媳妇,今儿回来的这么早?往天都是天快黑才回到家的。”
“行了,你们以后别做了,好好搞生产吧……”韩章姁把手中的鞋朝地上一丢,颓丧的坐下道。
“三嫂,是不是不许自由买卖了?”梅爵问道。
“是!唉,你也知道啊!嗐,其实早就不让卖了,我想着不卖我们家就断了用钱的来路了,那一点儿土地里也刨不出钱来。我就在集上跟他们周旋,他们在东边抓,我就去西边卖;他们在西边管,我就去东边卖。集市没了,我就去住家街巷子里挨家挨户问,挨门卖,能卖一双是一双……”
“啊,三媳妇,你应该早点说,这也太冒险了!快别去了!”婆婆进门来,听了担忧道。
“想去也去不成了,今天我一进城,就有人跟着我,要没收鞋,骑着自行车跟着我,要抓我,还要这要那的,我一看不好,就从抄小路,再从庄家地里跑回来了。”
“好险啊!你不早说,说了我们就不做了,你也不用去冒这险了。”季元英道。
“我要是说了,你们肯定害怕,就不让我去了,可是我不去卖鞋,我们一家子就要天天喝清粥了。”
“清粥安全,没有危险啊!”老太太道。
“三兄弟媳妇,你确定没人跟着你来吧?”任淑贤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大嫂,放心吧!我走的是田埂,他们都骑着车,那玩意只能走路,跟不上我。”
“那就好……他们怎么就不让卖东西了呢?那要买卖东西怎么办?”季元英疑惑道。
“听说统一购销,要求都在专门的供销点儿进行,总之不许个人搞买卖……”梅爵皱着眉头说。
“只可惜了,这些鞋我们要留着自己穿了。”韩章姁道。
老太太走到自己往常的座位前坐下,目光暗淡,她伸手抚摸着蹲在身边玩耍的小孙子的头,看看门外地面近午的太阳撒射出的焦灼的光芒,神思迷茫,口中自言自语道: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这和他们以前住在我们家花园时的承诺,完全不一样啊……”
不久后,果然吃饭不要钱了。人民公社大食堂敲锣打鼓的开始了。李家庄子庄里庄外人人奔走相告,个个过年般的喜眉笑眼。
李家众人看到外面的情形,就在家收拾好了静候公社大食堂来通知。但是,她们没有等到任何通知的到来,也许他们忘了?怎么可能。七八天过去了,一家人相互看看,捉摸不透。
老太太也不安心,吩咐梅爵出去小心的打探一下:为什么到处都闹得沸沸扬扬的大食堂,怎么落下她们这一户。
梅爵听命。为避免尴尬,傍晚时分,她看见吃食堂的人饭后回家了才过去看究竟。出了门,她快步朝食堂走去,经过王顺家门口时,听见他母亲在高声嚷喊:
“人跑哪儿去了?真是懒牛上道,不是饿就是尿……”
她朝门口张望了一眼,看见王顺的老母亲正开门往屋里走……她继续朝前走,进了食堂,看见吃饭的人走了,食堂的饭桌上凌乱的满摆着吃剩下饭菜:掰开或者咬了几口的馒头扔在桌子上,米饭碗里碗都是外,酱油白菜还有半盆,肥肉芹菜掉得满桌子都是,一碟碟咸菜条还算整齐、菠菜汤半盆半盆的摆着……都吃完饭了,还剩这么多?梅爵疑惑的看着桌子上的饭菜……
“梅校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