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院落里人人紧张,丫头婆子奔忙不已。不论怎样,她们都在心照不宣的期盼着同一个信息。
梅爵和李铭卿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这个孩子的出生让李家院落里人人喜形于色。老太太高兴得直抹泪,她走路轻快的样子的似乎瞬间又恢复到了丈夫和儿孙具在时的仪态。她颠着小脚,带了祭品亲自前往李家男人遇难的地方祭奠,相告老太爷和儿子们这个天大的喜讯。
四儿媳妇随着老太太一起前往坟地祭拜。看着小侄儿出生,她又想念自己的孩子了,就去看看他们,却不能说出口。她怕说出口会破坏了家中欣喜的氛围,也怕惹得老太太把持不住积攒压抑多年的苦楚……
梅爵的孩子肉嘟嘟的,人见人爱。李家门庭里因为他有了不一样的氛围,希望之花在每个人的心中悄悄的生根发芽……
段玫和任凌峰也很喜欢这个新到的生命。也许老太太借重他们二人是男性,是她眼中这个世界的天,所以托他们给孩子起个名字,两人忙了多日,才商量出了一个满意的名字:李民源。意为源自民众之惠泽与力量,被及李家子孙。老太太毫不犹豫,就赞成用这个名字给孩子命名。老太太也毫不犹豫的给孩子起了个乳名:丫丫。这个名字让众人听了直皱眉,尤其是孩子的母亲梅爵,一听就哭笑不得。
老太太郑重其事的命令家里人:在家里,所有人都要喊孩子的乳名,尤其是有外人在的时候。众人听了没再皱眉,李家的女人们听了沉默的眼睛泛着泪光……女人们虽然默认老太太的取的乳名,但是却没有这样喊他的,她们看得出孩子的母亲不是很赞成这个乳名,只有老太太在场时才会喊他丫丫。而他的母亲每次听到老太太喊儿子丫丫时,都觉得沉重而压抑。
李民源百岁这天,老太太拿出了翡翠李子,来到六房,郑重的交给梅爵。离开了李家的李家儿媳妇,都很自觉的把翡翠李子留下,交还了老太太曾经赏赐给她们的李家身份的象征。老太太不仅拿出了她认为应该给梅爵的那一枚,还把其余几位儿媳妇留下的翡翠李子也交给梅爵保管。梅爵明白其意是李家所有的家族希望都在她一人这里了。但是,梅爵一个也没拿,借口是自己要照看孩子,请婆婆先替她保管。老太太见梅爵不接手,叹了口气,有所失落的只好自己把李子收好,说以后再说。不过觉得自己让六儿媳妇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接纳,也就算明确了李家对她的态度。
景沁然看着家中新成员——老太太待之比自己的性命还珍视的小丫丫,为李家而喜,更为己而泣。儿子们就那么难以逆料的离开了自己,自己的日子时时煎熬。六兄弟媳妇,在我们看来值得羡慕,对她而言其实日子也难熬吧?首先,她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就没了父亲;其次,洒脱不羁的她也因此被牵绊住了。
李民源也许果真是李家的天。没有辜负老太太对他的深切期望。他出生不久,离开李家的妯娌们陆续回来了,选择了接受这片淡薄无比的天的庇护。
早上,秋菊应老太太吩咐到六房帮忙伺候李民源。梅爵知道老太太一会儿不见孙子就惦记着。看着丫头婆子喂好了孩子,就吩咐冬子和秋菊:
“你们先把孩子抱去上房陪着老太太!我一会儿就过去!”
吃过饭,梅爵收拾好,才到上房来。距离上房远远的,就听见孩子的哭声,她听了的心头一惊:不知是何故哭得这么嘶声裂肺,这孩子一向很少哭闹。她赶紧快步走,进了上房门,看见哭的不止孩子,还有一个人,细打量,竟是二嫂。
季元英回来了,金儿提包挎裹的跟在身后,二人皆灰头土脸。她走的犹豫,回来的却干脆。她回来一眼看到李民源,抱着就大哭,口念叨着自己的儿子们,把李民源吓得哇哇直哭。大家赶紧劝阻她。
梅爵进门见季元英哭得肚抽气噎、心神涣散还没罢休,让人帮忙扶她回屋子歇息去……看见二嫂走了,她忙从老太太手中接过孩子,拍打他的后背安慰他。李民源鼻泪滂沱的瞅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很是惧怕而急于躲闪的样子。
季元英哭罢缓过神来,洗漱一番后又来到老太太屋里请安叙话,见老太太虽然还精神,却又苍老了许多,不由得自责起来。老太太则很宽慰的表示自己还过得去,每天看看孙子。老太太心平气和的询问二儿媳妇:
“这些日子,在娘家过得还好吧?”
季元英摇头,用白绢帕擦起了控制不住又溢出来的眼泪。她平静了一下心神,告诉婆婆:
“刚回去时,娘家的两个弟兄都还好,父亲也还好。只是一战乱,家里也乱了,兄弟分家,该拿不该拿的都争光了,父亲无所剩余,一气之下离世了……”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想着娘家嫂子不仅不顾念自己孤身一人的窘境,反而要自己拿出自李家带回去的积蓄。自己不能不为自己今后打算,她的积蓄除了自用,也要用来年节祭奠李家的逝者的。看看嫂子们动则指桑骂槐的样子,她自知季家的屋檐下,再也指望不了能拿出一副碗筷给她使用了。她早已是季家的外人了,虽然自己认为血浓于水,可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才是铁打的事实,纵然自己不接受、不认同,却无法改变他人的想法。在这种被人挤来挤去无所着落的境地里,她有那么一刻想到了表妹张白贞,自认为理解了表妹的绝望:对她而言,当年一定是自知回不了张家,留不了李家,只有绝世一条路可走了……
季元英看着婆婆爱抚着面前打扮得红红绿绿的孩子,问婆婆:
“娘,这个小女孩是谁?”
“老六的儿子!”老太太听二儿媳妇问得这样鲁莽,惊讶的抬眼盯着她看了看,垂下眼皮似有嗔怪的轻声道。
“真……真的吗?”季元英睁圆了哭得红肿的眼睛问,
“是真的!感谢老六媳妇了……”
看着小侄子李民源,季元英一时喜欢得不知所措,把娘家的不愉快都忘记了。快要吃晚饭时,她在六房门外踟蹰良久推门进去。梅爵看见二嫂走进来,欲言又止,不禁一愣。这是她第一次到六房来,不知所为何事?梅爵心中诧异,一边招呼冬子给她上茶,一边为二嫂让座。
季元英坐下,尴尬的微微笑了笑,犹豫着从腋下拿出一个布包,放在面前的茶桌上,道:
“六兄弟媳妇,真不知说什么好了。总之,以前是我不对,总是想着处处为难你,今天,我来给你赔个不是,请你忘记以前……我的不是吧。”
“二嫂,不怪你的!再说,二嫂也没什么不是啊!你反对我进入李家的门,是对的!如果我没有来,也许另表妹会顺利嫁进来,那么这个家现在会一切如昨……”
“你想得太简单了。当年家里都认为表妹已故,就算你不来,家中二老也会尽快给老六安排娶其他人家的姑娘。在接亲的时候没人可接,这个面子,李家断然是不会丢的。”
“感谢二嫂这样替我开脱。至于过去的事,二嫂,都过去了!过去了……”
看着二嫂神态,回味二嫂的言辞,梅爵心中感叹:她终于活明白了!也许经历了一场变故,大家都活通透了……
“你能这样想最好!这是我从娘家又带回来的孩子们挂带的金玉配饰,现在都给小丫丫。”
梅爵连忙谢绝。她几次拒绝,季元英就几次推过来,最后以至于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
“我把他看成自己的孩子,指望他将来给我养老送终,你说,我有什么不能给他的呢!”
梅爵固然不稀奇什么金银之物,但是听其言真诚肺腑,泪花在眼中闪烁,只好说:
“二嫂……我收着怕会忘记丢失了。不如把东西先放娘那儿吧,孩子如果有需要的时候,就去娘那里拿。”
这个说法,季元英虽然不满意,但也没再反对。二人言和,季元英卸下了心头对梅爵恩怨的重负,但梅爵心情更加沉重。
让众人意外的是,就在季元英回来个把月后,任淑贤竟然也回来了,只带回她当时带走的女儿李姝妍。她走后,是和李家联系最少的人,简直是隔绝。别人还时不时派人来李家问候一下冷暖、安危,或过来送些时鲜东西给老太太和其他家人尝尝。任淑贤,走后从不联系李家,谁都认为她不会回来了。
老太太从丫头手里接过装着翡翠李子的荷包时,很是不满的把荷包摔在桌子上,她是长房媳妇,理应做出表率给其他妯娌们看看,可是她竟然连个明白的招呼都不打,以省亲为名由,就跑了。她是多有心计啊!有时老太太望着冷清的庭院想起她们母女两个,尤其是大孙女,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在外姓人家受委屈?是不是长高了?不知道她长大后会不会记得回家来看看,是不是还记得这里?当小孙子出生,她渐渐的不再耿耿于怀这长房儿媳妇的所作所为时,她又毫无征兆的回来了。
傍晚的余晖火红火红的映在李家大院内的屋舍花木上,众人正在院里感叹这绚丽的傍晚景致时,看见任淑贤母女从外门走进来。李姝妍长高了许多,文文静静的站在众人面前,老太太先怔怔的看着,看着看着就掉下泪来。老太太向孙女伸出手,李姝妍却忸怩起来。她见孙女过于腼腆怯懦的举止,就知道孩子在外面还是受了委屈,回到家里还是这样的举动,也可见孩子对这个家已经生疏了。
众人见母女二人疲惫的神情,就让秋菊和钱妈送她们回房去歇息。她们还没走出大厅的门时,老太太跟大儿媳妇强调:
“房子我一直都着人打扫呢,里面干干净净的!”
“……”任淑贤牵着女儿,回身点点头。
看见大嫂领着女儿转回自己房去了,梅爵心中莫名其妙的蓦然沉重,似乎有巨石轻轻落下,生息悄然的挤进心里。
任淑贤看见秋菊慢慢推开长房的门,觉得那门有千万斤重。虽然老太太告诉她房子一直都在着人打扫,可是她还是以为屋里会有灰尘飞舞,然而进门环顾,看见里面井然有序,除了气息比之前更加悄然。她眼泪掉下来。这个她拼命想离开的地方,一直都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被怠慢。她的地方被保留,一直被打扫照顾。她属于这里,而不是任家或者别处。她属于李家,即使离开了,也是……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
任淑贤再回来,心中无限不甘。她既不甘心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来,也不甘心在李家没了儿子依仗。可是没有儿子了,也没有丈夫了,自己还能如何,就算李家人人照旧尊敬她这位长嫂,又如何,还不是一样一无所有……
长儿媳妇又出现的家里,老太太不敢指望太多。她心中只希望这长儿媳妇再离开时能把孩子留下来。
晚间,当上房只有任淑贤和老太太时,她向长儿媳妇提出自己的恳求。没想到,她却坚定的跟婆婆说:
“娘,我们是回家的,这里是才是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