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微冷,霜落无痕。
有黑衫女子微笑满足地睡卧在高处堆满“泰和通宝”的钱币中,时而左手举起银子掂了掂,时而右手按着钞票数了数,时而抱头望天翘起腿来晃荡享受,既开心自由,又惬意得意:甚好甚好,凌大杰比仆散揆还大方,本姑娘离凑够钱财举办武林大会更进一步。
可为什么却没有以前那么激动?只是囫囵掂了掂、数了数而已……她忽然叹了口气,从钱堆里一跃而起——之所以在这里等好久,还不是为了看她腰间玉佩的原主人路过吗。
她也不知为什么,从何时起,居然恨不得自己能受伤赋闲,然后就有机会悄悄地躲到高一些的暗处,透过密集的人群看他一骑当先引领大军凯旋……大概是心里一旦有了人,便不会再像过去那般轻松了。
就如今夜这样,守在他必经之路的角落,不出声也不出面,已经有好几次。这么做,是因为只有趁这个场合她才能非常仔细地安静地凝视着他;不打扰,则因为不管有无军务在身,迎他回来的人里都必有另一个女子,他的妻子,扶风公主……
“我曼陀罗,从未在他眼里出现过……”就算战场上给他挡了好几次刀枪,她都从未见过他对她勾起过唇角,像他现在经过她眼底时,对扶风公主流露出的那样……
明明只是很含蓄的笑,可是,偏生那样温暖,教失落的她也不忍去不高兴,反而被感染地跟着他一起傻笑起来。
不过,现在的他只能这般含蓄地笑,哪怕对扶风公主表示感谢和欣慰。毕竟他还戴孝在身,明天便是他娘亲玉紫烟的二七……
“娘亲……”曼陀罗在想到娘亲二字的时候,模糊的印象里总是会浮现出一群穿着奇特的人、嘴里嘟囔着她听不懂的话,除此之外就只记得,自己的娘亲也很端庄美丽……
哎怎么会走神,她一惊,怎把公主和驸马的车马给错过了!正待再看,斜路寒光一闪,她来不及拔剑相应,情急只得将地上钱币踢作武器。叮叮数声,钱币们被那个发现她之后立刻翻身而上的侍卫连着掩蔽她的草木一并打落,速度之快,力道之猛,足以见其身手不凡,不过……离她曼陀罗还差了一截。那侍卫虽挡下她第一波攻势却无暇再对付她出鞘长剑,被她一招锁在喉咙边上的时候,侍卫的那句话还没问完:“什么人鬼鬼祟……”
“自己人,是自己人……”她赶紧收剑放开这侍卫,发现那是曹王爷的暗卫之一,拏懒神秀。
“曼陀罗?怎么是你?你为何躲在这里?”神秀蹙眉,别告诉我,你是海上升明月。
“我……在数钱……”曼陀罗脸上一红,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你,你怎不陪着曹王?”
“曹王抱恙,我代他参加明日秦夫人的二七。”神秀说时,仍狐疑打量她,“数钱哪里不好,这里荒郊野地,黑灯瞎火,看得见吗?”
“我,我,我就是在……”曼陀罗一改她武斗时的凌厉,捉紧了衣襟不知如何开口,脸顷刻间红得不用借光也能看到,“我在……”
其实她有很多借口可以找,可是却支吾说不出半句,并且还手足不协调地慌慌张张去捡地上的钱币,神秀这才发现,曼陀罗适才竟难得一次把她最爱的东西朝自己踢,所以曼陀罗的意图是要保护心中更加珍惜的念头?
什么念头?能改变一个人?还不是“情思”?映入眼帘一只天真烂漫的大苹果,回头再看山下林陌的后续队伍一眼,拏懒神秀立刻就懂了,笑叹一声,回剑入鞘,帮忙来拾:“谦谦君子,淑女好逑。别不好意思开口,别做没有意义的举动,更别干那些他永远不会知道的事。”
“好,好啊。不过我得再琢磨琢磨,毕竟驸马他已经成家立业……”曼陀罗匆忙把所有新赚的钱财全收到一起。
神秀望着曼陀罗直言不讳的样子,难免想:这年头,像她这般单纯之人委实不多了。走了几步,摇头苦笑,拏懒神秀,你倒是会说别人。
离开曼陀罗后,神秀运起轻功极速追上大队人马,到达目的地后,远望着众人进出玉紫烟的灵堂范畴。
虽然要到明天仪式才会正式进行,但作为玉紫烟的子媳,林陌和扶风今晚便在布置。
尤其身为儿媳的扶风。由于林陌一心对林阡复仇、日夜都在打击南宋联盟的前线,殓葬玉紫烟、设立其灵位的事都是扶风一力承担。每日哭拜,早晚祭奠,今夜更不例外,谁都见她她不顾公主之尊亲自准备纸钱、摆放供品、焚香点烛、与道士们交流明日的还受生事宜。
远避人群,相对静谧的内堂,微弱摇晃的火烛下,林陌一人跪倒在母亲的灵位前,背对着世界,眼含悲泪,一声不发。
久矣,才从喧嚷的战争记忆里抽出少许有关玉紫烟的碎片,可是拥挤在视野里更多的都是她最后苍白的脸、深刻到指尖更多的都是那晚她逐渐冰冷的手,至于她和他二十多年来的相依为命,她的慈爱,她的好,他竟然到哀恸到伏地不起的时候都想不起来。
潸然,不仅因为母亲的枉死,更加是自感身世凄凉,真的回不去,越来越回不去了,连留恋、愧疚、不安的情绪都那么少。夜半站起,腿脚发麻,视线模糊,不经意往天中一瞥,不由得更加伤感,江山寂,家国灭,旧时月色,几番照我?
父亲、崇力、思远、阿财、母亲……难得几个不那么泾渭分明的故人,都一个接着一个地离他而去了,最后仅剩的慰藉,是骤降的夜雨里他还能够和扶风相扶,扶风已经是他的唯一仅有……
他虽然早已认定自己的感情是荒芜的、自己的世界是冰冷的,也难免因为无论落难还是辉煌,无论一蹶不振还是重整旗鼓,无论被冤枉离家去国还是解恨地公然复仇,自己身边都有这样的一个红颜知己陪伴支持而大受感动。
或许以后他真该好好地珍惜他现在的妻子,孱弱的身体陪着他一路从兴州到环庆到淮南再到陇右,辗转流离,执意相随,无怨无悔。他知道她正在一点点地走进他的内心,即便如此他现在还是会想,为何这个与我并肩在风雨中走的人就不是你、林念昔?说不清是爱意里掺杂了强烈的恨,还是恨意里残存着微弱的爱,这藕断丝连的感情真的苦涩。
收起伞来走在廊上,未留意扶风说了些什么,勉强回神,才知她一直在记诵着玉紫烟从前的一些菜谱,都是他最爱吃的食物做法,她说:“少爷,您放心,还有扶风在,学做这些菜……”
这一刻,他心里,那个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的“林念昔”被铺天盖地的惭愧、感激和内疚淹没,烟雾散尽后化作眼前温柔贤惠、小家碧玉的扶风,情之所至他揽紧了她的腰决定继续同行:“扶风,谢谢,谢谢你还在。”
“少爷……”扶风受宠若惊,眼角垂泪还脸上一红。
他努力回忆起,扶风在他走神的时候说的是:“夫人真的很疼少爷,每天给少爷做菜,怕自己忘,还把菜的做法记在纸上……”
“母亲的菜谱,我能看看吗?”他赶紧去和扶风要这些纸。和扶风从头开始看不同,林陌情不自禁地从最后一页翻起,是下意识地想从末尾看她最后几天的心路,他总觉得那几天才是一个真正的玉紫烟、以前他见到的玉紫烟都是伪装的。
“咦,我才发现,她出事前的三日,做这几道菜的方式,和先前我背的那些不太一样?”扶风陪他一起看,忽然间愣在那里,凭她当然只看到变化,而统计不出变化的共同点在何处。
“说起来正是出事前的三日,老夫人在厨房里遇到暮烟公主,两个人还说了好大一会儿的话。”扶风的婢女多了句嘴。
“什么话?”扶风一怔追问,林陌脸色大变:“你说什么!”难道说母亲的性情大变源自于此!
“驸马息怒,公主……”婢女眼见不对赶紧跪下,心惊胆战边跪边向后缩,“奴婢,奴婢离得远,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只是,只是能看到和老夫人说话的正是暮烟公主,但几乎都是她在说、而老太太只是在听……”那个能说会道的林念昔,最擅长的就是道德绑架,所以母亲在出事前的三天内遭受了无数的良心谴责,后悔得辗转反侧,愧疚得夜不成寐,因此才不惜性命也要给她认为她对不起的林阡通风报信!?
“林念昔——”他油然而生后悔,不,是骨子里的厌恶,憎恨!对她,更是对自己!原还寒凉的手,陡然就变得火灼,心肠阵阵牵痛,身体如同失重,他怎就那般不孝,那般卑微,那般愚蠢,在母亲出事后还在地宫外对那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拉住衣袖挽留!明明是这女子直接杀死了父亲、间接害死了母亲、从始至终都在算计着自己!!
同一个夜晚,同一片春雨。
吟儿从火麒麟中跃下时,西海龙由樊井的人搀扶走,而她则立刻和徐辕会面,听他讲述这几天的陇陕战况。
“主公依然没有音讯,军师病情反反复复。”徐辕毫不避忌地先对她说坏消息。虽然他没提,吟儿却明白,林阡和自己都不在,柏轻舟重病缠身,凝聚军心和坐镇调度真是全靠徐辕一个人撑住了。
“郭师兄、蓝扬、何勐一时还无法上阵,沈钧、肖忆、品章和郭傲挑起大梁,定西一带还百废待兴;听弦、寄啸和我,与林陌、高风雷、卿旭瑭交锋,双方互有胜负,静宁秦州一直胶着;宋恒、飘云和莫如,却是对金军屡战屡胜,陇南战区值得欣喜。”徐辕说,辜孙宋厉等人辅助他将局势苦苦将平衡扳,“海上升明月方面,灭魂和转魄已展开合作,不过,青鸾此人以一敌二也不容小觑。”
“我走之前,静宁秦州并非‘胶着’,我记得天骄和听弦寄啸生擒了赤盏合喜和抹捻尽忠……”吟儿记得,她刚出地宫时,由于华一方以死赎罪、郭子建宁死不降、徐辕归来扶危定倾,形势分明就要恢复林阡出事前的盟军优势。
“唉。”徐辕苦笑,“是那个人奋发图强。他不愧是主公的弟弟,遇弱不弱,遇强则强。”
曹王府和短刀谷的无主阶段,林阡的入魔和宋军的重振,金军的毁约和林陌的奋起,使得情势总是起起伏伏浮浮沉沉。
“果然,麻烦都在他吗。”吟儿微微皱眉。
说话间已经走过很长一段路,经行的每个士兵和武将都斗志尚存、各司其职、恪尽职守。令她相信,并对徐辕述说,有多少待解决的麻烦,就有多少会实现的希望。
不错,虽然雨越下越大,可毕竟是贵如油的春雨啊。
靠近营帐,她忽然驻足,望着不远处几个冒雨还不忘嬉戏的盟军嫩芽。
其中有个她最爱的小暖男,见到跌倒在地的小姑娘哭泣流泪,竟是在愣了一愣之后,立刻上前去拉了一把还亲手给她抹眼泪。哈哈,年纪相仿,杨致信和李沁的女儿,可以做我大儿媳妇。吟儿不禁笑出声。
“盟主娘亲!回来啦!”小牛犊听见她声音,喜出望外,远远奔过来到她伞下。
“咦,那个丫头,先前没见过,是谁……”吟儿抱着小牛犊往回走,看到孩子们当中有个初来乍到的九岁女孩,她虽也在孩子群里,眼神却有些迷茫。
“是我从中线带回来的,吴当家夫妇的遗孤。”徐辕说时,吟儿恍然:“她的眼睛有疾,难怪了。不过,樊井一定会治好的。”吴越是林阡的结拜大哥,吟儿当然有治愈和抚养这女孩的责任。
“说得不错。前次你回来得仓促,因而没有见到她。这几个月在中线,遇到的人和事使我感触极多,官军里的赵淳、赵万年、孟宗政、孟珙……就连那位最后才参与襄阳之战的彭副都统,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不过,他比起一心为国的前几个,还是差了一些。”徐辕叹。
“怎么?”
“上个月万州丢失,就是因战狼绑架他的妻妾、他关心则乱被金军和吴曦算计。虽然后来妻妾大多数都找回,却还是给襄阳防御造成了威胁,所幸他最后及时赶回、将功补过。”徐辕回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吟儿说到这八个字时,联系到现目前的症结在那个同样痴情重情的林陌,忍不住把心生的残忍念头告诉徐辕,“天骄,我想……对林陌尝试釜底抽薪。”
“什么?”徐辕一愣,想起若干年前的武林大会,林阡还没出现的时候,自己所辅佐的林陌才是吟儿的未婚丈夫。
“那日我从地宫出来,发现林陌还有人性,未必不能劝回,毕竟我们和他的一切都是误会。”吟儿因为自知被爱,所以有恃无恐、胜券在握,“我本来等着吴曦之死还百姓安居乐业、给我军提升士气,现在想来还有第三个好处:吴曦是当初把林陌诬陷到金国去的罪魁祸首,若是将他的死讯带到林陌面前,再由我亲口答应帮他林陌平反昭雪?天骄认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