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为何轻信他是好人?”吟儿不解。
“以心感知,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十多年的朝夕相对,我自以为比你了解他要深刻。”林陌认真地说。
这几个月来,他日夜见到母亲为了养父伤感、掉泪、感慨养父在的时候她没有好好珍惜;秦向朝是一个极好的丈夫,对玉紫烟恩爱有加,也是一个极好的父亲,哪怕林陌不是亲子,却看得比亲子还重;自幼便给予林陌无穷父爱,在他睡觉踢被之时,会爱怜地替他盖好,长大后虽无共同语言,但会在他故作不屑或离经叛道之时,费心为他四下奔走、张罗仕途。
父爱是深沉的,二十多年来虽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大事,可是却通过相处过程中的零零碎碎,点点滴滴渗透进了林陌的心里化成了羁绊,用心去看,怎可能错?
秦淮河上他被宇文白行刺,秦向朝爱子心切,几乎将他从上到下都检查了一遍,连声问:“儿啊,没事啊,没伤着吧……”秦府监狱他被吟儿剑伤了喉咙引发感染,秦向朝很担心地直握着大夫的手:“川宇怎样了?”他因为梦见轮回世却没做完梦而吐血,秦向朝原还带着怒气忽而大惊:“川……川宇,你……你怎样?”
更是因为顾念林陌和玉紫烟,才强忍着丧子之痛,没有追究秦日丰被林阡砍死在建康街头……
吟儿却将他从回忆中唤醒:“对你好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其实他是在谋求你,企图有一日谋害你。”
“那我现在对你好,算谋求?那你曾经对抗金联盟的好,算谋害?你存着这样的念,如何指望抗金联盟能记着你的好来原谅你?”林陌将吟儿一时问住,察觉她脸色有异,不敢把话说得太重,话锋一转,“你却如何认定,你看到的那些才是真?”
林陌没看见贺兰山惨死,吟儿同样也没看见秦府遭灭门!林陌为何对秦向朝深信不疑,为何不肯相信众口一词把秦向朝指作奸细的抗金联盟?因为,血溅婚宴、火烧秦府、大散岭偷袭,都是林陌亲眼所见,都是盟军逼着林陌身败名裂、执意置他和玉紫烟于死地的!“没有一件被林阡认了,他全部都推给了细作,你难道不觉得,这未免也太巧合?!”
“本来就全是细作!”她知道,这些,本来就都是天在做局。
“何必维护他!”林陌冷笑,“即使全是细作,他也一样有失察、不能管束下属之罪,同样要赎。”
她仿佛看到若干年前江西瓢泉面对辛弃疾时也曾放不下私仇的林阡,噙泪质问:“可逼他赎罪的方法,哪是由你去降金?”
“我怎会因为要他赎罪去降金?我本意就是要金阵败,要他背一辈子杀害亲生弟弟的罪责!”他一时气愤,如实对她道出那藏了许久的苦衷。
“凭你那般聪明,岂不知掀天匿地阵不是你想败就败?!岂不知你完全可以在阵外设计被他杀害?”她半信半疑,依然咄咄逼人。
“是轩辕九烨,在我睡梦时对我攻心,骗我以为那阵法是非入不可……”他继续澄清真相,一旦开口,迫不及待说完。
她陡然愣在原地,醍醐灌顶,无话可说,林陌,他真的太可怜了,她现在知道来龙去脉又如何,起因再清白,结果都是他被骗入阵而不可辨驳地抹黑了他自己!
人心芜杂,难分善恶,她没料到中间会有这样多曲折,竟还放弃过对他的理解和信任,到今日才明白,林陌和黄鹤去降金的苦衷相似,但黄鹤去是自愿,林陌却是被骗。
相似的苦衷,存在私恨,尽力克制,更想对付的是某几个人而不是国家,虽然不看好南宋前景,却对故土还存在眷恋:父母之仇是林陌私人的心结,都是林阡和吟儿的错,但南宋家国又不能与他俩拆裂,他不可能和林阡正面对决,那就只能他林陌死,用命去玷污林阡之名。
但林陌却被骗,由于对阵时上升为公,他太难补救,无法抽身——掀天匿地阵里有那么多金人为了他死伤,而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宋人因为他受伤,所以对阵结束他就注定了已无回头路——回南宋、辅佐林阡、用行动证明一切、就可以洗白?天真,吟儿当然太天真了,一切的原罪是他和林阡命格相同,他在南宋能走的每一条路都被堵死,江湖、刀法、志向、爱人,全被那人取代并且根深蒂固!
洗不白,回不来,
只是,他又怎可能一错再错、继续帮助金人灭宋?背叛国家,违背父志,敌对亲兄,戕害同胞,他一样都不愿!十年前的初衷,绝不可能改变!所以他到现在也还是徐庶,他恨不得立即就站到北疆战场去,与这些故人永无交集,却偏偏,又被她凤箫吟束缚向南!
像崇力说的那样,夹在中间,无法有立场,有苦没处诉,
于是只能如此痛苦地、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你我尴尬处境,竟是同病相怜……”她和他把话说清楚后,过去的误会便完全释怀,对他诚恳地表示歉意。
他听她讲到这句话,一扫阴霾,整个人都变得明亮。
她听闻婚期已定、已近,不曾再拒绝父亲,一则不忍,二则无用,三则,她知道那是林阡最佳靠近时机,所以假装自己的伤病已经大好,每次见到完颜永琏和凌大杰总是强撑着身体,为的,只是让他不去用一个假新娘出现于人前。
因为她明白,唯有她回去了,把真相对阡说出,陌才有依靠她回去的机会,不用这样痛苦和尴尬。可以说,吟儿是为了林陌才下定了这个对父亲欲拒先迎的决心。
那几日林陌也活得很高兴,一则她身体渐渐好转,二则婚期日益临近,看见她对他微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更因为她提及“同病相怜”而会错了意,念昔,感谢你是你,庆幸我是我,这命途,你只有依靠我才能一起逃离、互相解救,从此北疆都不必去,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
将要发生在兴隆山魁星峁的这场婚礼,照旧由轩辕九烨筹备,老实说,这方面能力他远不及洪瀚抒。
当然,洪瀚抒是独霸一方的霸王,可以随意支配婚礼,宣扬其铺张奢华,轩辕九烨一则受限于习俗,二则受制于经费,三则受囿于官职,即便名正言顺以公主身份嫁出,也尽可能省去了各种繁文缛节。
不过,幔盖伞扇虽削砍,旗锣车马却翻倍。一则要给王爷看见,江山为聘,军兵为礼,何等壮观,二则每一面旗、每一匹马的前后左右,都藏着足以教林阡死万次的刀枪剑戟。
尽管完颜永琏已遭贬谪,但数十年来积累的声威犹在,自九月上旬传出王爷要嫁女儿以后,环庆周边敬仰爱戴他的、或受过他恩惠的、或是君子之交不惧受他牵连的、或对林陌和公主都极尽好奇的王公贵族、官员将领,纷纷涌至或派人送礼道贺。来人当中,武功低微者尽量安排离主位远些,高手尤其绝顶高手却是求之不得。
譬如,高手堂之一、与岳离合称“天尊地魔”的封寒,近期由北疆回朝务政,刚好上个月身在河东,特地赶来与王爷重逢,顺便捎带了圣上的礼物,原是圣上亲手所作书画,乍一看去笔迹和宋徽宗的瘦金体十分相像。
“完颜璟喜书法、精绘画、知音律、善属文、还写过诗词,宛然汉家天子。”林陌把书画给吟儿时,吟儿看着那堆成山的贺礼,想起的是若干年前的川东……却就在那时,忽然历史重演,也不知是哪个官员那么不小心,赠给吟儿的饰物盒里,竟然夹带着一块玉玦。
她激动万分,只因认出那是林阡的,为了不教她难做人,那之中当然不会有任何情报,却只是林阡在对她明志:我就快来了,你站着别动。
她欣喜若狂却必须镇静不乱,趁陌不注意,将那玉玦藏进胸口,紧紧捂着不松开,泪水霎时盈了眶。
除了那些不实用的礼物之外,到有一个远在秦州的高风雷,给她送还了惜音剑和王者之刀,令她对他的好感度倍增。
九月十五,魁星峁满山喜气洋溢,喜气后到处杀机四伏,在场大多数人都兼具宾客与防御力双重身份,婚宴外围更是有无穷兵马巡视或驻扎。
待到吉时,鼓锣鸣起如沙场点兵,包括新郎林陌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都翘首以盼,盖着盖头的新娘由几个贴身侍女簇拥而出,和淮南的尉迟雪、延安府的扶风一样,盛装华服、凤冠霞帔。
“慢着。”突然?不突然,就在这一拜天地之际,不远处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正是那个他们严阵以待的林阡,他竟穿了一身红衣,若非银发飘然,还以为是那个为爱疯魔的洪山主来了,不过,他身上的死神气息俨然比洪瀚抒还要重。
轩辕九烨微勾唇角,克制着内心喜悦:“胆子不小,敢闹婚礼。”
“当然要来,新郎错了。”林阡远远望着林陌身边的新娘,脸上浮现一抹笃定的笑,不由分说就从低处斜冲而上。
霎时礼乐声停,群鸟惊飞,魁星峁上全体剑拔弩张,林阡饮恨刀边拔边陷阵,与此同时轩辕九烨一声令下万箭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