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开禧二年,金泰和六年。
四月,掀天匿地阵以南宋险胜告终,随后环庆三足鼎立就被打破,小王爷意外身死,林思雪率众依附凤箫吟;
五月,林阡牵制陇陕金军主力于河东,与越风、海逐浪、沙溪清成功抗衡完颜永琏,并和燕落秋治下的吕梁五岳达成合作;
六月,寒泽叶楚风雪设计冤死陈铸,仆散安德以“松风观行动”回击,却遭林阡反算,金军军心动摇又被调虎离山,若非岳离凌大杰防备充足,当晚恐就被抗金联盟趁虚而入……
兵锋正劲,势不可挡,真像对阵预言一一应验,纵连那个战史上从无败绩的完颜永琏都直言,林阡竟胜我一局、短期内金军无论如何都处于劣势、尤其环庆务必防守为上。
这些话,王爷却不可能是气馁说出,而是“卑而骄之”——最近宋匪胜得太多、太大,便连林阡那样沉稳的性子都难免虚浮,所以眼看已箭在弦上的第二次静宁会战,林阡只带了石硅一路劲旅前往,而将寒泽叶、杨致信、祝孟尝等骁将留在了环庆。轻重倒置,不知完颜永琏毫无耽误便已转守为攻,势要对静宁出奇制胜——
“元奴的军令状是五日,本王更想听你两个的。”王爷送楚风流和轩辕九烨出征时问,他自身留在环庆,一来吸引林阡注意力、教他不得不留重兵于此,二来,“布局是我们的事,中盘该让孩子们下。”与岳离于城楼对弈,完颜永琏微笑说。
当然,从表面看,林阡的决策也谈不上什么失误,至少他亲身前去表示他并未轻视静宁,可见他洞悉形势之能力远在完颜永琏预计之上。而且此番增援静宁,他确实没必要调动更多武将,毕竟陇右近年来一直宋强金弱,截止到六月廿三,抗金联盟和宋廷给予静宁的投入已然空前——
陇山之口,形势险要,越是兵荒马乱,越以“静宁”为名。
其中,陇干、威戎、水洛、隆德、通边五县,分别由莫非薛九龄、郝定、孙寄啸姚淮源、赫品章、百里飘云郭澄驻守。
北有西吉辜听弦,西有会宁郭子建,南有天水曹玄,三面策应,怎样看都是万无一失。
无论是参加过数日前第一次静宁会战的完颜承裕、完颜璘、秦狮、完颜力拔山、罗洌,亦或是现如今厉兵秣马、磨戟拭刃的楚风流、轩辕九烨、蒲察秉铉、黄鹤去、完颜瞻……谁都无法否认,宋军意气风发、军容强盛,就连吴曦麾下官军,都被盟军濡染得能征善战,远望其城寨甲胄鲜明,旌旗浩荡,磅礴凛然。
“水洛,孙寄啸。”轩辕九烨的指尖轻轻划过地名,嘴上说着他想第一个开刀的人名。
水洛县境的宋军城寨,名义是吴曦部将姚淮源守,实际却是孙寄啸代劳。一直以来,都是孙寄啸驻北而姚淮源驻南,义军守难而官军守易,互为犄角,无懈可击……“无懈可击?这样的词,怎可能属于南宋的朝野和江湖?”轩辕九烨曾经这样想过,但是不得不说,这几个月,林阡和吴曦做到了。
相识以来,每逢大战前的这个时候,当轩辕九烨活跃于攻心的后方,作为他的最佳拍档,楚风流则忙碌于攻城的前线——
“水洛南部,山险路远;北部,不仅就近,而且较易攻破,但偏是孙寄啸领着祁连山兵马把关,声势浩大,牢不可破。故此……无论南北,都难于登天。”罗洌分析时觉得挫败,难免有些气急败坏。
“若你是林阡,必须打,怎么打?”楚风流见状,先给他递去一碗水。
“若我是林阡,可能先打孙寄啸?”罗洌喝尽,缓了口气,详细阐述,“正常用兵是如此。若先打姚淮源,其一,远程奔袭,我军疲累,其二,孙寄啸闻讯必然能及时救援,其三,姚淮源处易守难攻,我军一旦久攻不下,造成的最终后果是被两面夹击。不如强攻孙寄啸,其一,两军胶着之际,姚淮源未必敢动,其二,易攻难守,人骨再硬,终也能啃,其三,孙寄啸皮之不存,姚淮源毛将焉附。”
“分析得好。”楚风流笑,罗洌的脸上微微一红。
“远而示之近。你知道第一步该怎么做。”楚风流的指导点到即止。
罗洌早已不是若干年前还需要楚风流进一步解释兵法的罗洌,一点就透:“既然世人都以为如此,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孙寄啸认为姚淮源处安妥,对姚淮源处的防御很可能不足,所以我军表面上装作就近强攻孙寄啸,暗中则分兵到稍远些的姚淮源:以百余轻骑兵悄然潜行、声东击西,力求克服山川险阻、急取水洛南部!”
“孙寄啸防御不足,未必对轻骑警觉,分兵潜行自是可行;然而,到了姚淮源的眼皮底下,你要如何克服山川险阻、急取之?”楚风流问。
罗洌一愣,没答出来。计谋虽好,却太困难。
“元奴,在半道等你给他兵。”楚风流指着地图提醒。
“那小人……”罗洌不喜欢完颜纲,却听出完颜纲此刻已经就位,比他们所有人都更靠近县南。
“他虽然私下卑鄙,战斗却本领高强。尤其是进军之神速、行动之隐秘,找不到第二个人与之匹敌。”不用楚风流赘述,去年定西之战,完颜纲曾在凤箫吟、海逐浪等人的眼皮底下,带领着增援楚风流的兵马从天而降在榆中,只因他擅长卷甲衔枚、极速前进,肯吃苦、能走看似根本不能取的道、能行看似根本不能行动的气候和时间,故此,由他出马去克服山川险阻最合适不过,何况他此刻等在中途显然早就对取道有所规划,“在姚淮源眼皮底下克服险阻、急取之,自然是趁姚淮源没发现、没放箭、没动一兵一卒时最好。兵贵神速,唯一的敌人只有地形地势。”
“嗯。我懂,‘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罗洌一笑,引经据典,“每场仗都该交给最合适的将领打。完颜元奴,倒真是精明能干、肯吃苦也肯阿谀的那种人,难怪这些年平步青云,圣上都据说青眼相看。”
“到元奴面前,你得收起这嘲讽。”楚风流看透地说。
“那是自然。齐心合力,复仇雪耻。”罗洌收起笑,正色。
先打姚淮源的三点困难,顷刻间迎刃而解:选体力最好最擅长千里奔袭的,让孙寄啸不能及时闻讯,不给姚淮源守的机会!
六月廿三晚,此起彼伏的芦管声中,孙寄啸的思绪被通传声拉回现实——“孙将军,姚淮源姚大人有事求见。”
孙寄啸与姚淮源素来合作着水洛县的几大城寨,虽然疑惑姚淮源为何会远道而来,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猜疑,“信任‘林阡对麾下的信任’”,那是他在洪瀚抒死后归顺林阡之初就预付给林阡的。
风鸣涧和郭子建却都没来得及告诉孙寄啸,当年他们的父亲之所以被控弦庄暗杀,是因为官军与控弦庄勾结、故意出卖了义军——
今时今日,官军不过是从苏换作了吴而已。
不合作的两路还不如一路?从内猜忌、分崩离析?完颜永琏如何不深谙此道。林阡和吴曦两个人,他可是从吴曦上任前就在离间分化啊——
先前林阡以陈铸对他攻心,牵出一段环庆风云起,所幸他及时识破并安定军心,方才教众将不受其害,金军却注定空前险殆。
于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立即还林阡一场静宁烽烟乱:林阡,明知道吴曦兵马可能靠不住,你却岂能料到究竟从哪个漏洞补?
“这些日子,控弦庄是由你指挥着向静宁秦州等地投放细作,据说,你已经找到了可能打动吴曦的人。今夜林阡对我军做的事,你该原原本本还给他。”松风观行动告败后,完颜永琏对完颜纲这样讲。
“末将十日之内,必从静宁那帮吴军着手,找出南宋兵马的漏洞!不,五日!”那晚完颜纲悲愤立誓。
哀兵必胜,先前只是夸大其词的完颜纲,痛下决心认真报国,在他的再三催促、督促之下,潜伏在静宁周边的细作们还真给他剔出了一个最可能打动吴曦的吴氏族人,名叫吴端,和祖籍静宁的吴曦亲属关系不算太远。了解到吴端重财、贪权,完颜纲便投其所好,送其金银珍宝,又承诺会任命他为“水洛城巡检使”,只要吴端能帮忙向吴军的任何高层穿针引线。
林阡、凤箫吟、曹玄等人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有这样一支暗箭,锋利地从天罗地网中漏过。
吴端早先就已经搭上了姚淮源的下属,称兄道弟,好不亲热,自收取了完颜纲的利益之后,心甘情愿为金廷办事,短短几日,便帮助完颜纲将控弦庄人手和手下亲兵百余先锋,伪装成其手下商旅分批带进了水洛南部、姚淮源驻地。
待到这廿三中午,吴端终于与姚淮源把酒言欢时,突然完颜纲神兵天降,出其不意、兵不血刃地控制住了姚淮源的一干守卫。
神速擒拿姚淮源本人,完颜纲立即开启城门,指引着他一早安顿好的、兵临城下多时的、但姚淮源始终未曾觉察的罗洌完颜璘麾下三百人长驱直入,顺风顺水地完成了楚风流计划的第一步!
迅如闪电。南部失守,江山易主,宋军竟来不及点起一处烽燧示警,只因为完颜纲突然从罪臣变作大金荣耀,说给任何人听任何人都难以置信!
然而,同样的里应外合计谋,如何能成功两次?
“姚淮源是林匪亲信,杀无赦。”完颜璘冷淡下令。
“慢着,他不一定是……”罗洌和他一个红脸一个百脸。
就要被金军拉下去的姚淮源大惊跳起,推开左右差点发起酒疯:“不是!不是林匪亲信!”
“姚淮源,有个方法能让你活命,只看你要活还是要死。”完颜璘刀架在他脖子上,姚淮源被吓得屁滚尿流:“小的要活!要活!”
“用孙寄啸换你。带我们去杀他。”完颜璘目光凛冽,姚淮源登时完全酒醒。
历史重演。二十五年前的陇南之役,杨致诚的父亲杨丹青,也曾被金军这样劝降,只要出卖和牺牲你的战友,你便可以自保,你有如花一般的美眷、三个正待教养的儿子。
“杨公一生耿直忠义,心知他若轻易投降了金人,等于是给康县和略阳拆了屏障,显然不肯应允。一言不合,兵戎相见。杨公他,实在是战死于金人的正面打压。”结局是杨丹青及其部下全体殉国,作为短刀谷最大家族的杨家骤然被塑影门取代,金军怎会不对杨丹青陈清其中的利害关系,杨丹青的遗言却是一句“何妨?!”他唯一对不起的,只是那孤儿寡母——长兄为父,致信、致礼弟兄二人,都是杨致诚帮母亲一同抚养长大。
但今时今日的姚淮源,却做出了和杨丹青截然不同的选择:“好!用他换我!”
不记得孙寄啸是自己背后相托的战友,不记得义军这些日子曾不计前嫌不顾生死多番相助,只记得心惊胆战地关注着完颜璘寒凉的刀锋,那刀锋再冷,又如何比人心更凉薄。
早先,孙寄啸的防范全都给了北面佯攻的楚风流、黄鹤去,谁想到内在的凶险才最可怕?始料未及,金军竟突然从背后杀入!仓促应战的孙氏夫妇,猝不及防顷刻就被杀得大败,祸不单行,连声激响,随着滚石射箭的守兵陆续倒下,叶不寐麾下的第一支敢死队业已登上城墙。在那之前,吴端等人便已帮助金军控制了能够向陇干、威戎、通边等地传信的烽燧……
酉时前后,虽然措手不及,孙寄啸宇文白却并未立刻弃城,而是负隅顽抗并差人冒死前往最近的吴曦部下郭澄处,示警并且求援,奈何,大难临头,又是一个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自保要紧的货色。
敌军越聚越多,再战便是送死,孙寄啸当机立断弃地保兵,预备往西面陇干撤离,同时差人向莫非报信。
“正中下怀。”轩辕九烨目送孙寄啸等人夺路而逃,嘴角一抹笑意。
用不着等到孙寄啸差人报信,孙寄啸战败的消息,现在应该就传到了莫非耳边,不过,是他轩辕九烨掐好时间传的,危急程度、求救必要,都是他拿捏好的。
“莫非是个最擅长救急的人。”熟知抗金联盟战史的人都知道,黑道会郭二当家之死是莫非救援不力导致,自那以后莫非就成了林阡手下最擅长救援的那一个。优点,有时候会被人反用。哦不对,这个轩辕九烨不是人,“擅长,是因为害怕做不到。”
“罗洌,你的‘远而示之近’成功了,下面,是我的‘近而示之远’了。”楚风流在侧,胜券在握地笑。
若无外力干扰,莫非收到的孙寄啸败报,应该是孙寄啸弃地存兵、即将撤往陇干,莫非只需尽力派遣精锐到半路迎救,同时自身留在陇干做妥防备,与孙寄啸合兵后站稳脚跟,再策划夺回已经失陷的水洛。
然而轩辕九烨给的败报却是孙寄啸还在拼死守城、兵败如山随时有性命之忧,莫非必然要拼力救护孙寄啸和水洛,情急之下决定亲自驰援,期望能助孙寄啸一臂之力击退劲敌……殊不知他本该驻守的陇干,才是金军的第二步也是最大一步!要问金军不是在外围吗怎么涌入静宁核心的陇干?完颜璘早已逼着姚淮源,把水洛南部和陇干之间的阻障搬开,一路可谓畅通无阻一马平川!
近而示之远,迫着莫非不假思索引兵去水洛救急并迎击金军,却不知金军的旌麾已然直指他离开第二刻的陇干!
而当莫非率军行至半道,刚巧与溃不成军的孙寄啸相遇,这才知道可能中计,那时他们还不知道陇干危险,只因眼前就已然性命之忧——
“王妃说了,活捉孙寄啸莫非,赏赐万金,加官进爵!”罗洌及其部下,原本就已经趁着追杀孙寄啸的声势一口气冲开了莫非兵阵、先下一城,后又因为这样一句高声承诺,一众金军,即使不为复仇雪耻,也必然贪慕荣华,于是争先恐后、奋不顾身,不消片刻便将孙、莫等人围住。
即便只有他们在,孙莫都插翅难逃,更何况早先就埋伏在这里的,还有一路以逸待劳、居高临下了多时的黄鹤去?
宋军至此,山穷水尽,孤掌难鸣,呼救无从。
同一时间,楚风流、蒲察秉铉、完颜瞻领军各六千,前往通边北部、隆德、威戎,牵制可能闻讯救援的百里飘云、赫品章、郝定,而轩辕九烨、完颜璘、完颜承裕等人,则火速轻取通边南部、水洛、陇干等地。
子时,翠屏山,沙尘滚滚,马鸣萧萧。
莫非援军三千人,孙寄啸残兵千余,一同陷入水深火热。
左冲右突,拼死抵抗,青云纯阳与断絮双剑合璧,总算斩翻了一路黄鹤去麾下兵士,为宋军挣得了一处制高点,孙寄啸却付出了右胸中箭血流如注的代价。
“给他裹伤……”莫非还没对宇文白说完,罗洌便一剑当胸来袭,恨意激烈,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