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徐辕都用不着详述,只要他醒过来对林阡说,他在金营那么久始终毫无知觉、而转到了杨鞍处才开始恢复意识,那就已经间接证明:是金军令他昏迷、而杨鞍是在救他。
何况徐辕还叙述了最近几天的经历——杨鞍寨中他意识已稳步恢复,只不过跟寒潭时期的吟儿一样,身体虚弱始终睁不开双眼而已。待到被林阡救回来三天之后,经樊井等军医的医治,以及玉泽和闻因的轮流看护,终于得以真正复原。
故此,徐辕在山东之战虽然有一个多月的缺失空白,却能将近几日在杨鞍寨中的听闻记牢并判断准确。徐辕的作证,亦使林阡有理由相信,妙真和刘全的话是真相。
“那夜,我确是错怪了他。”林阡叹了一声。徐辕的记忆虽然有限、断续,却至少能说明杨鞍的灌药并非毒害徐辕——建立在这一基础上,帅帐相杀事件,完全是林阡误会。
“他确实有所忏悔,本心理应是回归的。”徐辕对林阡说,略带一丝疑,“然而我百思不解,先前他为何要叛。”
“他为何要叛……腊月廿九之后,最多的解释便是他想争权夺位。”林阡说时,徐辕点头:“我在被他暗算之时,也曾有这般猜测。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但却又……说不通。”
“是啊,说不通。”林阡心中想法,终能与人分享,“若真争权夺位,只有两种方式可行。一种,是投降并依附金人,倒戈相向,剿匪立功,他,显然并未做到;另一种,是尽力与盟军交好、迫害二祖郝定等人,那就该暗中行事。不应明目张胆。以他的城府和机智,不可能走叛变这条路。事倍功半,适得其反。
“你说得对。他没有叛变的必要,且时机也完全不对。”徐辕与他所想一致。
“是以关于权位之说。我思前想后根本不成立。何况他自事变之后与二祖有过数度交锋,从未伤害过二祖分毫,分明不是对着二祖去的。”林阡道。为什么,很容易推翻的谣传,当沦陷在扎堆的假象里时。人总跳不出。
“当夜他也确实没有置我于死地。”徐辕回忆时难免困惑,“但叛变得那么迫切,他究竟是仇恨什么,或是憎恶着谁……”
“他是被黄掴误导,想岔了我。”林阡将刘全和妙真的阐述都转告徐辕,苦笑一声,“他确实没有对二祖去,并非为了权位;他也没有要天骄命,所以不存在轻重亲疏……他的发泄和怨恨,全然针对着我啊。”
徐辕了然。攥紧了拳:“好一个黄掴,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心机如此之深!本领也真高强。”他虽是刚醒不久,也意识到苦战至今尚未结束,“主公,既然杨鞍愿意回归,理应给他一次机会。”
林阡一怔,缓了一缓,不置可否:“但归根结底。是他将你害成这般,更引发山东之沧海横流……只怕我愿给他机会,盟军与红袄寨,都不愿再给他。”
“主公。杨鞍伤我只是私仇,况且此番救我抵消,只要你愿给他机会,盟军一定都没有异议。”徐辕摇头,“然而,红袄寨寨众与盟军不同。确实需要你为他们权衡清楚了。”
“天骄是怎样的看法?”林阡眼中一丝忧愁。红袄寨寨众?却是一分为二。
“山东之沧海横流确因他起,红袄寨也由他带来惨重损失,这些都是不假。但他若一直不回归,必将引起更久的决裂、更乱的形势,对于山东大不利也,一旦完颜永琏入局,只怕会有更多的战祸和枉死。”
“他已然入局。”林阡脸色凝重。
徐辕一愣,才知完颜永琏已至,他昏迷的时间确实太久,以至于现在还不知腊月廿九后盟军的所有经历,“既然如此,更不能耽误了。我的建议是将杨鞍收回。目前主公不必考虑收不收回——‘收回之后如何处治’,才是主公最该烦扰。”
“天骄实则已看懂我心情。”林阡蹙眉,“我最烦扰的,正是收回后如何处治。”
“杨鞍党错误虽大,毕竟法不责众。这般情境下,本应惩办首恶、宽恕众人……”徐辕深思半刻,“不过此番情境相当特殊,杨鞍是他们唯一的核心,稍有不慎,必定又会为渊驱鱼。”
“但如今内乱方消,才更需赏罚分明。叛变不应姑息,势必严惩不贷。”否则,必然会有效尤。
“实则,自食其果,已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这些天来,他日子并不好过。”徐辕存着仁慈之念,果然如杨鞍所料一直在为他求情。
“不得不罚啊……我所担心的,就是山东之战的危害,使杨鞍根本没办法再服众,怎能不施以惩戒。”林阡长叹。
“若惩办首恶,则杨鞍当诛;但若杀了他,盟王也无法服杨鞍党,则红袄寨注定不能整合。这真是杨鞍给主公出的最大难题……”徐辕亦觉问题棘手,“如若不能整合,盟军离开之后,山东必定不稳。”林阡点头,徐辕道出了他心中一切。近忧远虑,尽数罗列。
徐辕冥想之际,体力略有不支,不禁额上沁出汗来,林阡察觉他神色有异,知他刚刚苏醒还需休憩,不宜交谈过多,立即帮扶他重新躺下。
“天骄,你且安心养伤,一切都交给我——红袄寨内乱与山东之战,我终会找到一个最稳妥的解决方式。”林阡替他将汗拭了,心情比先前释然了不少,也许是见天骄平安,也许是听天骄为杨鞍作证,又也许,是跟天骄吐露了心中烦郁后,事情虽还悬而未决,却总算有了去面对的心情。
“以前不是没遇过棘手的事,我说过,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是支持的。”徐辕声音比适才略低,但语气却比适才坚定。
林阡点头:“我想,赏罚暂且都先不计,如天骄所说,目前最重要的是先将他们收回,不能再有更多无谓死伤。”见徐辕说话吃力。林阡即刻站起欲离,只是方才走开一步,却被徐辕唤住:“主公……”
林阡一怔,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猜出他的意图,果不其然——
“风月,是真的……回去了?”徐辕目光中除了温和尽是期待,期待林阡摇头。但,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杨鞍寨中,他不止一次听见过“风月”的姓名和事件,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杨鞍寨中发生的一切他都可以判断是真的,为什么,独独风月领花帽军打杨鞍的事他却判断不了?
因为,他不肯判断!他昏迷毫无意识的近一个月里,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是后来听到杨鞍等人说,才知道他先前在金军里。但金军为什么会留他活口?月观峰的金军主帅是谁,可曾易过?彼处宋金谁强谁弱?红袄寨内乱可曾终结?当时。尽皆不得而知。
他第一次有清楚的意识是在杨鞍寨里,听杨鞍的人说他伤势很严重,说金军虐待折磨天骄这么久,说天骄怎还不醒,说担心黄掴的离间计成功,说担心林阡会信了谣言疏离……种种情况,都和刘全对林阡说法吻合。帅帐相杀那晚,徐辕从噩梦惊醒时,也听到刘全、杨鞍、妙真说起——
那支钗对楚风月很贵重,楚风月被逼疯了。楚风月受迫崩溃……诸如此类,竟说楚风月是金军主帅,真给他心重重一击。
纵然如此,他却还期待风月没回金营——即便那些要建立在杨鞍说假话、或自己记忆错误的基础上。即便那些将推翻自己刚刚对主公所作的所有结论,即便那和杨鞍的归顺、自己对主公的辅佐背道而驰——也还期待,期待楚风月还在!
……
自欺欺人,连徐辕自己都明白,他是自欺欺人,问林阡这句话。他只是想得到一个证实、一个宣判。
心弦,仍紧扣在腊月廿八,别离之夜。那晚她的凄绝历历在目,他一直没来得及找她谈心,他实怕她想不通、想不开,真的被黄掴诱骗了回去。
就在今夜,此刻,眼看林阡默然点头,徐辕心为之一颤,硬生生的疼。那么,一切确实都是真的了。他惨笑一声。杨鞍寨里有关楚风月的事,确实是真的,本来,就是真的——
既然,杨鞍利用钗子去要挟楚风月退兵了,说明这钗子曾到过徐辕的手上,也就是说,那一个月的时间,她一直守护在他身旁。他梦中的哭泣,毋庸置疑是她的,可是,那时她已是金军主帅的身份,在打宋匪……
“她,终还是被黄掴骗了过去!”他眼里一热,抓紧了床沿满腔悔恨,虚脱的手上尽数青筋,“若当时……我能尽快一步、将她劝回,就不会令她误会渐深!”
“天骄,她并非因为误会渐深才被黄掴骗过。”林阡摇头,“是当夜天骄被金军俘虏,她一怒之下竟冲回金营、将纥石烈桓端和束乾坤下令治罪,如此,才被黄掴诱骗回金。”林阡说着海上升明月在金营的情报,徐辕脸色愈发苍白,眼神之中平添痛苦,这才解释了自己为何没有立刻被黄掴灭口,只因黄掴从自己身上发现了剩余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