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泰尔斯极快地回答。
“但我也知道,”他收敛心情,回到他的战场,抬头面对国王“在我们说话的当口,王国上下,还有人在苦苦等待,有人在惴惴不安,有人在绝望死去。”
泰尔斯的表情严肃起来
“还有更多的人,他们不知道等待在自己前方的,是怎样的命运。”
他对上父亲的目光
“所以我必须来。”
“必须来?”
铁腕王冷笑出声,眼眸里却殊无笑意
“我没带王冠,却带了头颅。”
国王嗓音一寒
“怎么,你要来拿吗?”
夕阳正好落到窗外,凯瑟尔五世的身影在猩红的背光中,漆黑模糊。
泰尔斯笑了。
没带王冠。
却带了头颅。
努恩王死后,那带着斑斑血迹的龙鳞王冠在他的眼前闪现。
下一个瞬间,狱河之罪在他的血管里汹涌起来。
王子面色一冷,身影闪动,扑向国王!
唰!
在椅子和地面的摩擦间,只见泰尔斯表情决绝,离座前倾,手掌倏然伸向对面的凯瑟尔王!
铁腕王纹丝不动,毫无惊诧,只是冷漠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泰尔斯。
啪!
一声闷响,巴拉德室恢复了平静。
夕阳和火光将泰尔斯的身影映得鲜红血腥。
而他的手掌停在议事桌上方,却已被牢牢制住,不能寸进。
距离凯瑟尔王,只有几尺之差。
灯火一阵摇曳,带动光影震动,感受着迟来的劲风。
“我说呢,你果然在啊。”
泰尔斯面无表情,看也不看突现眼前的神秘身影
“约德尔。”
约德尔·加图——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具护卫正单膝跪在议事桌上,死死扣住泰尔斯的手腕,将身后的国王护得严严实实。
约德尔没有回答。
他的面具厚重死板。
他的手套冷若冰霜。
他的动作稳定如常。
泰尔斯看向自己手掌所向的地方,叹了口气
“可惜啊,就差一点。”
面具护卫稍稍低头国王身前的桌面上,泰尔斯的手指下方,静静地躺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纸。
封面上,鸢尾花状的火漆漂亮而精致。
约德尔顿时一愣。
他抬起头,紫色面具上的幽深孔洞与泰尔斯双目相遇。
“放开他。”国王的声音冷冷响起。
泰尔斯弯起嘴角,他看着面具护卫,挑了挑眉毛
“我想,他说的是你?”
约德尔沉默了一瞬。
下一秒,泰尔斯眼前的空气荡漾出波纹,激扬出涟漪。
约德尔的身影模糊起来。
面对这熟悉的场景,泰尔斯只是牢牢地盯着那副面具,仿佛能盯穿它,直刺其后的另一双眼神。
很快,泰尔斯只觉手腕一松。
涟漪彻底消失。
泰尔斯感受着手腕上残留的疼疼,叹了口气,把一丝怅惘赶出心头。
他既已作出决定,就没有余力怀旧伤故。
少年伸手抓起那封信,从议事桌上退回来,坐回座位。
“所以,这就是‘屁屁头儿’说的那封书信。”
屁屁头儿。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泰尔斯一边读信,一边心不在焉地解释
“哦,你知道,秘科有一个小组,叫‘王子的屁屁’……算了,不重要。”
眼见铁腕王并不在意,泰尔斯耸了耸肩,草草扫过信上那笔优雅从容的文字,提取要点。
“啧啧,缴税替役,还要支持常备军预算?”
泰尔斯放下信纸,目现精光
“祝贺你,想必梭铎大人很开心,裘可大人也很满意,你扩充常备军的心愿完成了,所有人皆大欢喜?”
凯瑟尔王沉默了一阵。
“你不惜破禁闯宫,”几秒后,国王幽幽道
“言出大逆,行同谋反,就是为了说这个?”
泰尔斯笑了,他的笑声很大,响彻巴拉德室。
但国王依旧表情欠奉,只是冷漠地望着他。
直到泰尔斯笑容一敛,肃言道
“那么,坑呢?”
铁腕王眯起眼睛。
他的轮廓在灯光下变得越发明亮清晰,不再是逆光的模糊阴影。
“坑在哪里?”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前倾上桌面,举起手中信件。
“我说啊,这封《请愿书》又是吹捧又是自辩的,既要上供税金还要自废兵役,甚至不惜自污声名,也要为你公开呼吁,让全国贵族跟随效仿……”
“除此之外……”
少年眼睛微眯
“詹恩·凯文迪尔,给你留下了多少坑?”
那个瞬间,凯瑟尔王瞳孔微闪。
“多少陷阱?多少难题?多少障碍?多少华而不实的漂亮话?”
“多少他笑意盈盈用心险恶,而你却咬牙切齿拿他无可奈何的招数?”
凯瑟尔王没有回答,但他周围的氛围却越发冰冷。
看见对方的反应,泰尔斯嗤声摇头,也不逼问,只是重新靠回椅背。
“我知道,从他六年前雇佣吸血鬼刺杀我,从而不得不赔了你几个沥晶矿藏开始,你跟他的关系就不错,君臣相得,时有配合。”
或者……交易?
“但是相信我,父亲,我跟詹恩,我们可是老相识了。”
泰尔斯凝望着手里的信件,目色渐凉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跟盟友比起来,敌人更了解彼此。”
国王细细打量着他,沉默了几秒,这才哼了一声。
“有趣,你了解翡翠城?”
泰尔斯抬起目光,果断摇头
“不,我一无所知。”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但我知道,詹恩绝不是待宰羔羊。”
詹恩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让泰尔斯一阵出神
“他自诩清高却精于算计,从不做赔本买卖,当面人模狗样,背后睚眦必报,是个精致又难缠的利己混蛋。”
泰尔斯回过神,认真地看着国王
“他不会因为一柄在宴会上‘不慎丢失’的武器,或者说,他不会因为谋害星辰王子这种区区小事,就为你当牛做马,倾情奉献。”
少年的话音落下,可凯瑟尔王表情不变,冷漠如昔。
仿佛没听出他的嘲讽。
“就这样?”
国王淡淡道“没有其他?”
泰尔斯笑了。
他观察着凯瑟尔王的反应,发现自己一如既往,无法感受到对方微妙的表情和动作变化,哪怕凭借地狱感官,也只能看见一面铁壁,一团迷雾。
但那又如何。
“当然了,你很清楚这些,你也认识他,了解他,”泰尔斯肯定地道
“你早就知道。”
“尽管预见了种种不利,知道詹恩不好对付,知道他不会顺你心意……”
王子斩钉截铁
“但你还是选择了他。”
“你依然借机勒索他,要挟翡翠城和南岸领,威逼他为你的常备军扩编解决预算缺口。”
泰尔斯死死盯着凯瑟尔王,突然有一种明悟。
努恩,查曼,灾祸……还是现在的凯瑟尔。
接敌,察敌,制敌。
不过又一场战斗。
凯瑟尔王看着他,很久很久之后,才发出淡淡冷笑。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为什么?”
泰尔斯突然开口,打断了国王。
“为什么非得是南岸?”
泰尔斯缓缓前倾,将鸢尾花的信纸推给对方,轻声咬字
“为什么,非得是詹恩,来为你提供扩军的预算?来为你作出削减征召兵的呼吁?来为你打开兵制改革的门路?来为你拉动王国的战车?”
国王目光一动。
“哼。”
凯瑟尔王冷笑道
“因为他正好撞上门来,因为他愚蠢到向复兴宫伸手。”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
“不。”
他轻轻睁眼。
“之所以是南岸,是詹恩。”
“是因为你别无选择。”
泰尔斯定定地注视着铁腕王。
“而你之所以别无选择……”
但泰尔斯没能说完。
“在你的人和你一起遭殃之前。”
凯瑟尔王面露厌烦之色,渐渐失去耐心
“你就没有别的废话要说了吗……”
轰隆一声,却是泰尔斯长身起立,咬牙切齿,重重捶响桌面
砰!
“因为西荒!”
泰尔斯怒吼出声,打断了国王的话语。
那一刻,狱河之罪滚滚而来,助泰尔斯扬声怒吼,声震巴拉德室
“西荒!”
王子的话音落下,声音之大震得烛火摇曳,光影颤抖。
西荒。
听见这个地名,凯瑟尔王的锋利目光冻结在半空。
“陛下?”
门外传来焦急的拍门和询问声
“陛下?发生什么了?请回答我!”
但这一刻,室内的两人,无论是泰尔斯还是凯瑟尔王,都无暇更无心去理会门外的声音。
他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如两把剑刃交织在一起,摩擦间火花四溅。
“因为你的第一选择、最优选择,你预定好要为你拉动战车的那匹马,”急促的拍门声中,泰尔斯一字一顿,用尽全身的力气,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咬出来
“本该是西荒。”
“而非南岸。”
那个瞬间,他的眼神化成最锋锐的利刃,直刺凯瑟尔的双眸。
砰地一声,大门轰然开启!
以次席先锋官玛里科为首的一队王室卫士急切地抢进来
“我就知道会出意外!保护陛下,拿下反贼——”
然而仅仅下一秒,王座上的凯瑟尔王就猛地扭头,放声怒吼道
“滚出去!”
玛里科的话戛然而止。
他望着完好无损而怒火满溢的凯瑟尔王,顿时不知所措
“陛下,我,我以为……”
但铁腕王已经不再理会玛里科,他只是紧锁眉头,死死盯着泰尔斯。
但泰尔斯却笑了。
“父亲,”王子深吸一口气,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不由露出笑容
“何故动怒啊。”
凯瑟尔王收敛怒容,呼吸渐渐平稳,目光却越来越冷。
“退下吧,玛里科先锋官。”泰尔斯坐回原位,还有空伸手整理自己的衣领。
这一刻,他虽然满脸尘土,却出奇地显得优雅端正,气定神闲
“我们都是体面人,不是一言不合就弑兄夺位、弑君造反的北方蛮子。”
玛里科咬紧牙齿,气愤不已。
“顺便一句,先锋官阁下……”
泰尔斯的笑容明媚温和,他把右手拇指和食指夹成直角,俏皮地对玛里科做了个射击的手势
“陛下很看好你哟。”
玛里科登时一愣。
艾德里安队长的手从后方伸来,按上他的后肩,不容反驳地将他拉走。
尽职的玛里科这才意识到,璨星们的对话不能以常理度之。
大门再次关闭。
泰尔斯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窗外的夕阳已经彻底消失。
徒留夜色的寒凉。
“为什么?”
国王的声音冷冷响起。
虽然只有一个疑问词,但跟方才一样,泰尔斯知道他要问什么。
“几个月前,当我还在龙霄城的秘科总部里,头疼着怎么逃回王国的时候,普提莱告诉我,营救计划的背后,是星辰无数人日日夜夜的努力。”
泰尔斯的思绪飞回龙霄城,他幽幽道
“于是我问他。”
“这值得吗?”
“普提莱,”凯瑟尔王念叨着这个名字,眼中有神
“普提莱·尼曼,他告诉你的?”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恍惚地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
“整个星辰王国,从上到下兴师动众,成千上万的将士深入荒漠,不计其数的官员前赴后继,你甚至交出了王室直属的刃牙营地,松开了掌控多年的西部战线。”
“如此之大的阵仗和牺牲,就只是为了迎回一个已经在异国他乡蹉跎沉寂了六年,无关紧要的人质王子。”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回到当下,直视铁腕王“这值得吗?”
“不错的问题。”
凯瑟尔五世冷漠而不屑地盯着泰尔斯
“却有一个糟糕的答案。”
糟糕的答案。
泰尔斯噗嗤一笑,望向天花板,自嘲摇头
“当然不值。”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他的轮廓在不灭灯的照耀下飘忽不定。
泰尔斯举起了手中的信纸
“六年时间,从吸血鬼到宴会,我被凯文迪尔两番谋害。”
那一刻,他的眼里情绪复杂。
“一前一后,你都没忘了向鸢尾花索偿找补,赚得盆满钵满。”
“锱铢必较如你,分斤掰两如你,精明算计如你,父亲。”
“又怎么舍得兴举国之力,耗无数资财,失军事重镇,只为做一出亏本生意,来换取一个冲动、愚蠢、可笑、蹩脚的……”泰尔斯顿了一下,讽刺地吐出最后那个词
“儿子?”
听见对方用自己的词还击自己,凯瑟尔毫不在意地冷哼
“怎么,你是来向我哭诉的吗?”
“儿子。”
泰尔斯轻嗤一声,自嘲而笑。
“不,事实上,我在西荒时就隐约知道,你派兵前来,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泰尔斯的思绪回到遥远的鬼王子塔
“经历了刃牙营地的混乱一夜,看过了传说之翼的桀骜不驯,我以为你是想趁我回国的契机,狠狠敲打那些胆敢拿我作筹码,索要刃牙营地和西部前线,跟你讨价还价的西荒诸侯们。”
“以彰显王权威仪,打击地方势力。”
下一刻,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但我还是太天真,太稚嫩了。”
少年死死盯着国王
“直到今天,直到这场御前会议。”
“直到这封信。”
火光幽幽,凯瑟尔五世一语不发。
但他看泰尔斯的目光渐渐变了。
“几个月前,父亲,你之所以集合规模空前的王室常备军,进入西荒,与当地诸侯合兵一处。”
泰尔斯的眼神黯淡下来
“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威慑北地、迎回王子,更不是为了所谓的夺回刃牙营地、敲打西荒诸侯。”
“而是为了一个更高、更大、更震撼,足以影响王国乃至世界未来的宏伟目标。”
那一瞬间,凯瑟尔王的目光却前所未有地锋利起来。
“是的,我低估你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肃颜正色,直呼其名
“凯瑟尔·璨星。”
“我更忘记了,你不是市井商贾,而是一国之君,你的所思所欲,不在一器一物,甚至不在一城一地。”
灯火飘摇,光影震动。
铁腕王远远望着自己的儿子,却像猎鹰盯着自己的猎物。
泰尔斯紧皱双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压力
“对你的形容,也不应该是锱铢必较,分斤掰两,精明算计,而应是——”
泰尔斯咬紧牙齿,望着眼前的铁腕王,就像望着此世最可怕的敌人
“一意孤行。”
“贪婪无度。”
“敲骨吸髓。”
凯瑟尔没有说话。
泰尔斯死死地瞪着自己的父亲,正如对方的视线牢牢笼罩着自己。
一秒,两秒,三秒。
“现在,约德尔。”
就在泰尔斯以为自己要承受不住国王的目光得时候,凯瑟尔五世的嗓音毫无感情地响起,传向虚空
“你可以退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