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林家上下都已经知道了消息。林家老大带着自己媳妇站着,许氏和林小娘坐在一起,几个人都一副茫然的样子。唯独林止月依在门边,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温慎落坐主位之后,对着这一群人,没有半分客套和解释,只让陆云开去带接生的稳婆和郎中过来。
等人间隙,林止月幽幽地嗤笑一声,“温掌柜这出登堂入室唱得有些急了吧?”
温慎也不理他,只转眸去看林止年,“按理说长兄如父,林家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大爷您来主局,但是死生郑重,分殓停殡、奔丧入葬,桩桩件件都繁琐得很,温某不才,就替大爷代劳了。”
林止年本就怕麻烦,加上他胆小,又觉得死人晦气,巴不得有人替自己接手,连声说:“有劳有劳。”
温慎也不接话,不多时,陆云开带着人过来,他的眼神才微动了一下。
出了这样的事,受雇的人都担心林家追究,是故一进正厅,那稳婆便跪了下去,“这生孩子,就是要去鬼门关里走一遭的,三奶奶体虚,生到后面没了力气,血又崩了,我真是尽力了呀。”
她解释完,一屋子的人也没一个说话。
稳婆便更慌了,“你们出去打听打听,一年打我手里,接生过多少个孩子,这也就是我,换了别人,定然是连个孩子都保不下的。”
“这叫什么话!”许林氏呵了一声,“合着我们家媳妇死了,还得谢你不成?!”
她两步上前,比划着假装要打,“谁知道你接生的时候是不是偷懒耍滑,害死人不说,还要在这里讨巧卖乖!”
这是故意在吓唬人的,是故温慎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稳婆向旁边一歪,躲开许林氏的巴掌,“七活八不活,您这年纪想来也是生养过的,当知道这老话说得准没错啊,我可是从阎王手里把这八个月大的孩子抢回来的……”这回话没完,她左脸便实打实挨了一巴掌。
许林氏抖着手,“我就是没生养过,也不懂什么老话,今个儿还就认定我们林家媳妇是你给害死的,无论如何非要你偿命不可!”
稳婆的话戳到了许林氏的痛处上,竟假戏真做了起来。
那稳婆也是个老实的,被她打了,又气又委屈,张嘴半天,也辩驳不出什么其他的,最后干脆涨红着一张脸,眼眶里含着眼泪赌气,“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偿命也不认,到了地府,自有阎王还我公道。”
温慎扫了一眼,这稳婆没问题,便打住还要纠缠的许林氏,再转向郎中,“你来说。”
“这个……”郎中虽然比稳婆要上好些,但到底出了人命,心里也极是没底,弓身颤巍巍地解释:“三奶奶许是坐胎的时候吃错了什么,一直以来身上就肿得厉害……”
“为何会突然早产?”郎中的话显然是经过反复斟酌的,温慎不待他说完,直接打断了他。
郎中:“身子虚,带不住了。”
温慎:“没什么旁的原因?”
“自然没有。”郎中回得极快,“孩子早产,又遇上血崩,能勉强保下其一,已是不易……”
温慎:“为何不保大人?”
他这句问得极寒,郎中左右看看,略显迟疑,但对上温慎的眼睛,最终还是说:“没保的必要了,孩子还没生下来,三奶奶就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周围又没个主事的,多亏稳婆好本事,手又小,伸进去硬将孩子抢了出来,孩子也是命大……”
他越说声音越小,显然锦苏死前,是遭了不少罪的。
温慎对这些并没有什么经验,郎中说得真诚,他一时也不好断个真假。
许林氏则在旁边嗤之以鼻,“我看你就是在袒护她!人都说生孩子最是磨人,哪有那么急的!按你说的,早产是体虚,人死是体虚,合着我们家锦苏就该死是吗?”
“您这不能硬赖啊。”郎中直起腰来,“三奶奶的身子原本就有问题,坐胎的时候您家没照看好,现在……”
“我们没照看好?”许林氏高起声音,“你凭什么咬定是坐胎的时候出了问题?我还说就是你们接生的时候出了岔子呢!”
温慎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拇指无意识地绕了两圈。
去年初夏,林二夫人请了道士来家中作法,后来温慎带走了那道士盘问了几句,此时道士回的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温慎想起这些脸色沉得更甚,起身就走,他需要见一见白堕,虽然见了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薄雪渐落,温慎推门的时候,以为里面的人大约还昏着,结果白堕笔直坐在桌边,吓得他的手都跟着抖了一下。
温慎进去,想要点灯,腕子却正正被人按住了。
“不必。”白堕微微动了一下,即使只借着窗外极暗的光线,温慎依然能看到他眼中那一片茫茫的白,比外面落下的雪还要厚实。
“查得如何?”白堕问得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听不出任何情绪。
既然如此,温慎的心反倒定了。他这副模样,总好自己也被拉进巨大的悲伤里去,耽搁正事。
他在白堕身边坐下,“锦苏初孕的时候,喝了一个道士给的东西,后面又吃了解药……”
“我知道。”白堕淡漠地开口,“之前也并非没有留意此事,可是我反复问了许多大夫,都说只要精心将养,料无大碍。”
那时既然母子无事,谁不想说几句吉利话讨好你,更何况他们也未当真知道实情。温慎犹豫半天,到底没把嘴边的话说出来。
自他进来,白堕便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见他不说话,便突然起身,“这事蹊跷,我去查。”他说。
温慎瞬间拦下他,“别去了,查出来的结果也未必是你想知道的……”
“你瞒了我什么?”两人离得近,白堕转眸去看他,问得既冷又寒。
温慎被这个语气逼得退了半步,他长长叹了一声,不想同他硬碰,便错开了视线,顺手点燃了桌上的煤灯,“我不想劝你节哀,但有些事情也当无谓如此执着。”
屋内渐渐亮了起来,暖光映出白堕的脸,薄冰之下全是戾气,“废话,无用。”他说完,绕过桌边,兀自向外走。
他的眼疾又复发了,一路走得虽然稳,却非常慢。温慎隔了两步,以同样的速度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景,突然生出一种悲从中来的怅然。
这个人用凉薄和淡然代替了愤怒和悲伤,可一招一式,全是要拉别人去陪葬的决绝。
温慎抬头去看漆黑的天,林家,不被掀个地覆天翻,怕是难平此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