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苏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那丛已经彻底塌下去了的竹架。白堕就坐在竹架边上,风冷,落了他一身寒。
“倒也不必这么作难。”锦苏在他身前蹲下,帮他暖起手来,“我都听说了。”
今天这事虽然大,但到底当时门边上没站多少人,锦苏能从已经下了禁口人身上问出东西,倒是出乎了白堕的预料。
他微微抬了抬眼皮,但并未深究,“爹这一辈子,怕是只做过这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至自己的发妻于不顾,铁了心要迎一个戏子入门,人言惶惶,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二娘过得不痛快。然而除了这一件事之外,他为夫为父,有担有当,为亲为朋,有情有义,总不该落个被自己枕边人害死的结局。”
在锦苏回来之前,这些话他已经同自己说过好多遍了,愤火一次又一次的烧上来,然后一次一次被他强压下去,最终硬磨出了这副极平的语调。
方才每每同自己说,话到这里便止了,如今在锦苏面前,他终于有勇气补了出后半句,“可是……”
他的眉头皱得很深,这两个字,原本不是他该说的话。
杀父仇人在前,是长刀当挥,或是乱棍打死,总该是快意杀伐的时候,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林二娘扯到前厅,把她的恶行和那些龌蹉的手段公之于众,然而肩上像是有什么东西一样,力重千钧地将他压在了原地。
锦苏捏紧了他的手指,了然的双眸里一派心疼,“这节骨眼儿上,二爷的铺子刚刚被抄了,这个时候再动二太太,难免要鱼死网破,眼下的局面好不容易才刚稳一点……”
她长叹一声,又说:“爹被亲儿子害死的事情,这几年里真相一转再转,如果再传出真凶是自己的发妻,那老爷泉下当真是没个清净了。”
锦苏移到白堕身侧坐下,两人握着的手并没有松开,她低头将视线落在指间,“况且这些闲言碎语,对清水源怕是不好。”
白堕回神,慢慢回握住了她。
清水源好不容易才从洋人那事里走出来,伙计们提着的一口气都还没来得松,此为内忧。
发妻杀夫,不用细听都能传出一个苦欺多年的糟糠之妻与负心汉的话本来,此为外患。
此时不是可以轻动的时机。
白堕起身,牵着锦苏进屋,看着她点燃一盏小灯,心绪终于缓和了下去,却仍是不甘。
锦苏回头,“倒也不必如此作难。”她又将之前的话说了一次,“恶人自有恶人磨,若只是扭去见官,也太便宜她了。”
白堕挑眉,锦苏话里的厌恶竟不比自己少上半分。
锦苏见他看过来,便浅浅地笑了一下,“二太太也算是土里埋了半截的人了,同爹是早晚要相见的,她做了亏心事,剩下的日子便过不好。”
她既如此说,这事便是交到她手里了,白堕之后便没再多问。
两日后,林二娘竟然请了道士来家里作法式,整个林宅被她闹得鸡犬不宁,还惊动了邻里。
刚从铺子回来的温慎正巧撞上这桩热闹,他今日许是去见了什么买家,一身西装,礼帽拿在手里,和其他围观的人之间离了些距离。
自己也刚到家不久的白堕注意到他,便跨出门来,把先前的事情简单讲了讲。
温慎听完,舒朗的眉目向上一挑,笑了,“你居然没有当场发作?”他笑完,又感慨:“有酒坊的担子压着,还当真是沉稳了。”
他夸得真心实意,白堕一时却理不清这到底是好是坏,干脆冲门里扬扬下巴,又把话绕了回来,半猜测着说:“估摸着是锦苏弄了些装神弄鬼的戏码,我二娘被吓着了。”
温慎面色突然一紧,沉默地将他拽到更远一点的地方,着意选了个可以看到门里情形的位置,才说:“这未免太过草率了。”
白堕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什么。温四少爷嫌弃这法子低段,但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对付这种人,太复杂计谋反而起不到作用。”
温慎慢慢抬眼,两人眼神对上片刻,白堕才认真起来,“四哥是担心林止月?”
“你二哥最近忙着被查抄的铺子,顾不上家里这边,可如果他回来,这种小打小闹,就太过儿戏了。”温慎半侧着身,远处做法的道士点亮符火,窜起半人高,映到两人这边,照得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很多事情,若非做绝,便是打草惊蛇,这事你不应该交给弟妹去处理。”
他担心锦苏做事拖沓,或是一时心软,后面就要埋下大患,后面的话还没出口,林宅那头突然有嘈杂的人声传过来,温慎和白堕对视一眼,急忙返回去看个究竟。
林家的三房太太全在,许林氏站在左边,她身前是林家老大的儿子木秀,小孩子多少有些被吓着了,一直拽着她的衣摆。
右侧站的是林止年和他家媳妇儿,再往边上跟着锦苏。
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下人倒了一地,一个个捂着肚子干嚎,那道士仍在烧符,成灰之后化到水里,一碗一碗地递过去。
林小娘和许林氏拿着碗,满眼都是不愿,林三夫人更是不住叹气,只有林二娘叉腰嚷嚷:“快喝啊,这道长可是我请来的高人,一碗喝下去,鬼神不侵!”
许林氏:“嫂子,你看这满院的下人都疼成什么样子了,这东西能喝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林二娘便一把钳住她的手腕,“道长说了,身上有邪祟的,喝了才会疼,疼过之后邪祟就被赶走了,你可听嫂子一句,这个节骨眼不是闹着玩儿的,保命要紧!”
她使尽眼色,苦口婆心,满院子的人却都还在犹豫。林二娘像是等不急了一样,移了两步,拿过林小娘手里碗,掐住两腮,竟要硬灌。
白堕看不下去她胡闹,“够了!”忙过去下了她手里的碗,两人拉扯间,碗里的水撒出去不少。
林二娘立马大骂起来:“造孽啊!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有多难求!道长可是白莲教的圣使,不轻易现世的!”
“二娘!”白堕呵了一声,“自己做了亏心事,别想着把整个林家拖下水,没人有工夫在这陪你胡闹!”
“我胡闹?”林二娘猛然一顿,接着偏过头,双眼向下,露出大量的眼白,看起来阴鸷得渗人,“这个家里谁没做过亏心事?”她说着往林家众人面前去指,“赖在娘家不走,里外不分,只管哄着老爷开心的、面上不吭声,私底下往腰包里藏钱的、觉得自己儿子大过天去的……自己做了什么,要我一件件给你们挑破了去吗!”
她状若癫狂,口中不停絮叨,林家门外围得人越来越多,偏偏下人都倒在地上,无人分得出身去周旋。
门外议论四起,白堕和温慎对视一眼,温四少爷转身关门,利落地将一众探头探脑的人关在了门外。
门一关上,林二娘像是更无所顾及了一样,“今天咱们索性就撕破脸面去,看看谁比谁光鲜,谁比谁不是人!”
林家众人躲闪着避开她的眼神,一个个全都去盯白堕,巴望着他能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
大宅子里活久了,没人能从头干净到尾,总不好当真如数抖露出来。
可就在白堕有所动作之前,锦苏便从后面走过,拿起一碗放在香案上的水,仰头饮了。
白堕慌忙间要去拦,锦苏却微微递了个眼色过来,才又说:“各位都是家中长辈,方才道长进来之前,已经明言,家中上下不得留下一处空挡,否则都会被邪祟侵扰,左不过一碗符水,就算是为了二夫人解解心疑,也不应该如此推脱。”
她给足了所有人台阶,林小娘当即也拿了一碗,喝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
许林氏有样学样,喝完之后,心虚似的特意解释:“我与嫂子同处这么多年,见不得她这样担惊受怕的,才喝了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水,同旁的事情可没有什么关系。”
旁边林小娘、林家老大、和他媳妇儿纷纷附和,也都跟着喝了符水,最后是林三夫人。
白堕虽是万般不愿,但锦苏的暗示在前,他只能止住仍在调水的道长,下了逐客令:“你若还有半点修行之人的本心在,就赶紧收拾东西,自己出去。”
那道长从白堕手里拽出袖子,竟笑了,“这话说出来,便已然将贫道视为江湖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