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处,月淡又黄昏。
相府的花厅临着水榭,还伴一隅翠竹,正是一枝照水弄精神。
又竹里清香帘影明,隔着帘隙,瞧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儿。
原本每日好似活力无尽的蕴公子今日里却安静了许多,碍着身上的伤,便与太医正略略行了个未成形的礼,而对于我亦然颇为正经,只是浅笑点头。
我瞧着他的一举一动,未敢快速伸臂,也未敢塌腰而坐,只一味直愣愣挺着,像极了一只大鹅。
超过三人的聚会,且多是不熟识之人,我便习惯于默不作声,若有必要的说话也是聊表寒暄,生分十足。最能吵闹的那一位今日也闭上了嘴,倒只剩大公子和太医正连连聊着大理寺内所遇的惊奇案子。
我默默自斟自饮,酒至半酣之时,只见头顶一轮圆月高悬,溶溶色,淡淡风。每至十五便可如此一观,就连月的情绪也并不相同。
两队侍者列队整齐的过来,爽利利加了一套席桌。
没成想相爷却提前从宫中回来了,平时合宫宴饮,往往至子时才结束。婢女们伺候他去了外衣,净了手,方才入了正席。
他开口之时我便探出是件“喜事”,因着口气的活脱。
“宫中今夜上元佳宴,刚刚入席未久,歌舞也不过进行到开场,皇后突然腹内绞痛,片刻间面色苍白,大声哀呼,甚有掀桌打滚之势。圣人当即传奴婢们将其送回后寝,宣太医署所有当值的医官皆往昭庆殿待命。圣人又勉强坚持着与咱们臣工同饮一轮,便也耐不住担心,离席去了。咳!帝后都已退席,我等何来继续欢宴之道理,便也纷纷离宫回府了。”
席下三人无一不忍俊,唯独我觉得自己此刻锋芒过盛。我的谋筹计策,就这样赤裸裸的在别人面前发挥了作用,改日若有枪打出头鸟的一天,真不知此时之盟友会置我于何地。
大公子举杯敬我:“凡女史于此事上秉轴持钧,乘高居险,李成麒先干为敬。”
我亦双手举杯礼敬道:“大公子言重,小臣亦是为圣人分忧,只是小小把戏,怎及各位大人运筹帷幄之智谋。”
左相冁然而笑:“你这小家伙可莫要在阿伯面前打官腔了,快说说你那霄水丸中,藏了什么方子。”
我不禁凝顰,然一味藏掖只怕不行,只细声:“那丸中,我藏了棉线。”
太医正瞪大了双眼叹道:“这食下足量棉线,确实有极大可能引起肠道梗阻,治无可治。但是,却也不是万全之策,仍然会有少数之人,将此物排泄出来。你是如何做到万无一失的?”
我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如炬,低眉颔首,将我的方法未敢全抛,只说道:“那最后一剂的药丸中,棉线绑着极为细小的铁钩,所以……况且皇后娘娘向来脾胃失调,湿重则肠胃浮肿,于是,便更加容易了。”
太医正不禁抚掌大笑,左相更是喜眉之下目光炯炯,大公子好似恍然大悟般拍案笑叹,他们三个的反应除了让我害羞外,却颇为正常,到底还有着同盟之人庆祝胜利之喜。
而唯独李成蕴,他投来的目光我隐隐感觉有些寒意。
这个家伙是怎么了?而且在席间,相爷也未曾与他有过一言。
唤出歌姬与琴师,对着圆月奏上一曲,以助雅兴。
相爷与我和太医正说道:“圣人的意思,叫二位在我府中暂住两日,稍后便有人从宫中传话出来。”
我二人称是,也好,到底可再得两日时间自由安置。宴席结束后太医正随着李成蕴去了他的房中查看伤势,而我被婢女引到了女眷所居的后院,一处孑然而立的绣楼里。
我双手一直隔着衣服,鼓弄着袖中为李成蕴制作的祛疤痕芦荟膏,只不过他一副冷淡的样子,想要赠与他的心思,只能作罢。
否则更是何苦来……
绣楼的位置也是绝佳,或许只是新喜劲儿盛,半开窗子望着月亮,不一会儿便揉搓着锦被,睡着了。
一夜安睡无书,第二日早上听见楼下轻轻的脚步声,我便起了。
为我打水梳洗的婢女穿着上好的衣料,倒像是从正房里临时调配过来的。
我打算出府门一趟,便好声好语的说道:“这位姐姐,人行在外,总想要安全一些。不如姐姐帮我找身男装可好?”
她笑看了我一会儿,便应承了。这姐姐速去速回,拿回了一件白色圆领锦袍,上用金线绣着竹叶片片。穿好了再梳起油光的男子单髻,未及二十不用带冠,只清清爽爽的一枚发簪便好。
再一脚蹬进黑靴中,只教我在铜镜中欣赏着自己,若不是身高差了两寸,我也是如假包换的玉树临风一少年嘛。
只怕有人拦着,哪里敢声张,况且更不能让人知道我此去何为。凭栏望了一会子,瞅准看守角门的两个小哥偷懒的时机,我一闪身便钻了出去。
现在,大路条条在我脚下坦坦荡荡,我大跨着步子,以抒胸臆。
吃了份民间的早餐,如尝小鲜。便径直去了昨日那间——阿苟灯烛坊。
将将开门的老掌柜还在收拾着昨日灯会的残余,将未清之物悉数拆下,指挥着店中的小伙计忙碌着。
人一上年纪,手便颤颤巍巍,我急忙过去抄起竹竿儿,将店招牌上不小心挂上的一张纸片撩了下来。
老掌柜看向我:“怎么是你?快走快走,此处不留小爷。”
我急忙满脸堆笑:“这位翁翁,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昨日里是我言语不周,今日里特地来向您赔罪来了。”
“喏~”,我举起手中的礼物,呲牙笑道:“这是茶铺子最好的紫笋茶,老翁翁真不请我进去喝一杯吗?”
在我的蜜语攻势,死缠烂打下,老翁翁耐不过,只得引了我进入铺子里,在窗前的茶桌处,烹起我带的茶来。
喜看人烹茶,更喜手法细致入微者,将烹茶上升为极好的享受。
我看的专注,亦激起了老翁翁的表现欲:“怎么姑娘,家中没有长辈教你茶道?”
我一叹:“咳,今日得见老翁翁亲力亲为,实觉温馨。”
我便就着此话往下顺:“昨日回家后,小可突然想起曾经亦有一位恩师,偶然被一友人讽之,小可便当场气极,非要与他理论一番。由此回忆,联想昨日之事,只觉惭愧。虽说无心,但到底对老翁翁的祖师爷失了敬意,不知这位烛仙大人,是否会怪罪于我。”
老掌柜哈哈一笑:“姑娘既知惭愧,也是明事理之人,哪有不给人机会改正的道理。姑娘宽心,祖师爷既已飞升成仙,自是对此等小事不会介怀于心。”
我做出惊喜的模样:“真的嘛!这就好。这祖师爷也是厉害,人中楷模!虽说只是一介制蜡熬油的平民,修为功德却远胜诸侯将相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