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挂中天,晴空万里,地上物事都被晒得暖洋洋的,李举人躺在大堂的摇椅上闭目养神,不过和这天气不太一样,他脸色十分阴沉,两条眉毛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李举人在当地也算名人,他从懂事开始就专心钻研圣人之道,学问在这方圆百里也算是一等一的,十九岁时就考中秀才,之后考场虽不十分顺利,也在四十岁时乡试中举。
可惜李举人中举的第二年,便赶上了维新变法,皇帝取消了科举,李举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甚至吃饭拉屎都要背诵圣人之道,但现在告诉他世道变了,试没得考了,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想不到,自己苦读三十余载,消磨了时光、蹉跎了岁月,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想这些年,自己父母早逝,未能好好尽孝,妻子一直没有生产,他也一心读书,不曾纳妾,到如今竟连个后人都没留下。
不过好在祖上留下了百亩良田的家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从此老木逢春,专心造人事业,十几年间娶了七房小老婆。
“爷……爷……吃饭……饭……了。”八姨太从里屋走出来,叫李举人吃饭,这八姨太是镇上裁缝的小闺女,今年十八,虽然说话有点结巴,但算命的说她能给李举人生儿子,五个月前李举人就用两头驴子当嫁妆把她娶回了家。
“……以后你说话前不用叫爷。”听到她说话,李举人有些厌烦地回应道,而看到八姨太平坦的肚皮,他眉头上的川字又深了些。
八姨太娶回来已经五个月了,肚子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这让李举人十分失望。而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李举人盯着这一屋子十几个娘们,心中更是恼火。
这些年,李举人的六房小老婆,一连给他生了八个孩子,但竟然一个带把的都没有,新娶的八姨太莫说生儿子,弄不好还是个只吃食不下蛋的假母鸡,李举人生气焦急,眼看自己已经五十好几了,身体越来越不好,也不知道还有几年活头,要是不赶紧想办法生个儿子,自己实在没办法去地下见祖宗。
一家子女人看李举人脸色不好,都小心翼翼,不敢吱声,只有八姨太自己一个人没眼色,狼吞虎咽地吃着,嘴里不停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李举人听得烦了,放下饭碗,一脸愠怒地盯着她。
“爷……爷……”八姨太注意到老头子在看她,也发现这老头子生气了,有些害怕,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不是让你别这么叫吗!扶不上台面的臭东西!”听她又结巴着叫自己,李举人气得直拍桌子,把满桌子的碗碟都震得哆嗦。
“当!当!当!”李举人正在发飙,满屋子都是他的声音,却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叩门声,李举人又恶狠狠瞪了一眼八姨太,示意她去开门,她如蒙大赦,赶忙从座位上跳起来,开门后见到一个和尚。
那和尚看模样大概四十岁上下,像是长年吃不饱饭,生得十分瘦削,但眉眼清秀,鼻梁高挺,脸上虽有些皱纹,但仍不失英俊,特别是一双眼睛似闪着光,非常有神。
和尚礼貌行礼,喊了一声阿弥陀佛,递出了钵盂,原来是一名来化缘的游方僧人。
八姨太回头问了问李举人,便把和尚请进了屋里,举人老爷对出家人向来礼敬,竟然不是只给点吃食,而是请他入座一同吃饭。
这和尚也是丝毫不客气,连个推辞的话都不说,大喇喇坐下就开吃,好像几天没吃饭似的狼吞虎咽,一桌子十几个人的饭菜让他吃了一大半。
和尚吃完了擦擦嘴,满足地摸了摸肚子,然后把那钵盂又递了出来,送到李举人面前,“谢谢施主款待,和尚要走了,还请施主再施舍些银钱!”
李举人听了一愣,化缘的和尚他见得多了,但直接伸手要钱的可是不多,他心中有些气恼,但好在他修养好,吩咐人去给和尚拿一个大洋。
此时要是旁人见了,肯定会惊叹举人老爷出手阔绰,打发要饭的都要给一个大洋,但这和尚却显得不怎么高兴,开口道:“不够不够,施主当把这钵盂填满。”
“你说什么?”不止李举人,家里的几个女人也异口同声地反问,大家眼中都是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施主给得太少,要用银元把我的钵盂填满才是!”和尚缓缓说道,他一字一顿,仿佛怕李举人听不清楚。
李举人一家人此时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看着那和尚举到他们面前的钵盂,心想这和尚是不是脑子让门给夹了,那钵盂好似一个海碗,黑黢黢的颇为巨大,要想把它填满少说也得一百个大洋,如此这般要饭,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李举人也终于恼怒,说道:“我好心招待,竟遇了个疯和尚,快滚!快滚!把他给我赶出去!”
一众女人得了令,七手八脚推搡着和尚往门外赶,三姨太和四姨太是一对同胞姐妹,都生得虎背熊腰,此时冲在最前,四只大手要拿住和尚,可刚摸到和尚的僧衣,突然头发倒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动弹不得。众人惊骇,齐齐盯住和尚,竟无人再敢上前。
和尚看了看两人在地上的形状,又瞥了一眼众人,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缓缓吟颂:“一世光阴譬如朝露,可怜半生劳碌,都道百年身后,功名化云烟、金钱为粪土、娇妻美妾骷髅骨,奈何俗人总不悟,春秋一梦为何物,悲夫,悲夫!”
那和尚跨出大门后,随手把钵盂里的那枚袁大头往身后抛出来,落向三姨太和四姨太躺着的地方,但尚未落地,竟凭空消失了,随后地上的三姨太和四姨太就能动了,李举人这时摊开手掌,发现那袁大头不知何时跑到了自己手里。
李举人惊骇不已,起初见这人行状怪异,以为是疯的,但现在观这和尚手段神妙,方才一番言语也蕴藏玄机,似是那传奇话本里才有的世外高人。
虽然以前没遇到过,但故事里都说这类高人大多脾气古怪、行止难测,就算得不了什么好处,也万万不可得罪,于是李举人赶忙小跑追上去,拉住和尚胳膊,弯腰作揖道:“鄙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高人驾临,刚才得罪了,还请大师留步,家中上座!”
和尚却皱眉摇头,说道:“施主,小僧只是个游方僧人,当不得高人之称。刚才与施主打了些机锋,本是因为受了施主一饭之恩,想为施主消弭一灾厄,馈赠一机缘耳,见施主不愿,也就罢了,世事从因果,缘法有定数,强求不得。”
听他如此说,李举人更由不得他离开,“什么灾厄?什么机缘?还请大师说个明白,若是大师真能帮我,我给大师些银钱作为谢礼,自然是应该的!”
和尚听了便有些生气:“施主在说些什么?我一出家修行之人,要那些东西有何用处?”
李举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这和尚明明还在要钱,此时竟又在装傻充楞,但他觉得高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不可以常理度之,赶忙道歉道:“大师说得是,我已知错,我已知错,不该以俗礼对待得道之人,但钱财一物虽俗不可耐,但不用钱财,又如何表达我等俗人拳拳礼佛之心?”嘴上说着,双手也抓住了和尚的胳膊,摆出了不让他轻易脱身的架势。
见他如此做派,和尚停下脚步,叹道:“罢了罢了,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家的事既然让我遇上了,也不能当真不管。”
李举人终于松了口气,却听和尚问道:“我且问你,可是至今未曾生育男丁?”
李举人听后一惊,接着心中狂喜,问道:“大师......难道大师能让我生出儿子来?”他这下十分佩服自己果断拦下这高人的举动,若让如此机缘失之交臂,那就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