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清晨,梁侍郎府。
梁成大这几日遵从史弥远的建议,上朝不多言,下朝即归家,可谓是安分守己。
时见庭院中,梁成大正与小孙儿在亭中玩耍,卸去了官场的纷杂后,他与平常翁翁没有任何区别,眼中也会有慈爱,口中依旧会说慢些。
“翁翁,兄长近日上了学堂,为何避你不见?”小娃儿不知太学中的风气,梁成大这个名字可是太学生口诛笔伐的存在,他的后人自是免不了受影响。
“兄长年纪不小了,不能再缠着翁翁了,一切都要以学业为重,你以后也要好生念书呀。”梁成大昨日晚刚受过大孙儿的指责,心中也不是滋味,年轻人把世事想的太过简单了,人想出头比登天都难,最快的捷径就是依附权贵,但依附了权贵,许多事又身不由己了,从诸多次的身不由己中渐渐的迷失自我,从被动变成自愿,从帮凶做成主犯,钱权有尽头,人心无底洞。
“嗯,孙儿一定好好读书,等长大了和翁翁一样做大官。”小孙儿说了一些讨喜的话。
“哈哈哈,好好好,羽哥儿聪颖,一定可以的。”梁成大眼中生出了一丝坚定,改变人迹象的轨迹有很多,不仅在外,也在内,贫贱夫妻百事哀,朱红大门酒肉臭,许多人一旦享受过,就很难再走回头路了,为了家人成了他们心底最有力的借口。
值此刻,梁府门外起了激烈的敲门声。
“谁啊?如此没有规矩!”梁府家侍打着呵欠前去开门。
门探一缝隙,家侍看见一盔甲将领站在门前,神情一惊,小声问道:“将军有何事?”
“开门!”刘整压了压佩刀,一脸凶相的说道。
“将军,这是梁侍郎府上,您是不是找错了?”家侍咽了一口唾沫,那将军身后的百余名甲士让他不敢做得傲慢。
“啪!”
刘整一掌推开大门,带着甲士径直走入庭院,一眼便望见了亭中闲坐的梁成大。
梁成大此刻目色有些阴沉,这么多年只有他带兵闯入别家府门,还从未有过自家府门被冲的情况:“尔等是哪个衙前?哪个班值?竟敢私闯朝廷大员府邸!”
“浙东提刑司办案,有事请梁侍郎去问话,梁侍郎请!”刘整挎刀矗立,神情一丝不苟。
“笑话,本官是五品大官,京畿刑狱司都管不着,大理寺来人都做恭敬,尔等算什么东西?”梁成大一听是浙东提刑四字,便知是全绩的人马,没有给其半点好脸色。
“梁侍郎!本将再叫你一声梁侍郎,莫要不识好歹,本将耐心有限,上了五花大绑游街对谁的脸面都不好看。”刘整是长行走于边塞的悍将,只听命于全绩,全绩今日一声令下,莫要说是梁成大,绑了史弥远又何妨,史弥远官官相护的日子已经到头了,现在在京畿,全绩才是重兵头将,文臣的弯弯绕,与他说不着。
“你……好好,本官随你们走。”梁成大向家侍打了个眼色,大步出门,不允许左右挟持,做得高傲。
刘整心中无论怎么想,但也不能把事情做绝,任凭梁成大先行。
众人出院后,梁家家侍立马赶往谏议大夫李知孝府上,一脸紧急的向李知孝禀明了情况。
李知孝闻言微微点头:“你先回去吧,此事本官自会周全。”
家侍即走,李知孝靠坐在太师椅上,神情十分复杂,许久招来家仆,让其去薛相府上述情,而他自己则去了将作少监府。
会见赵府。
“明可,大事不妙了,全绩动私兵擒了谦之,似乎要拿其开刀。”李知孝刚踏进大堂,但直抒来意。
“什么?这小儿竟敢如此无法无天!谁允许他私自擒拿朝廷大员的,这根本没把史相放在眼中啊。”赵汝述咬牙切齿的说道。
“是啊,这临安城要乱啊,全绩已经目无王法,他仗兵行凶,何人敢去阻拦?”这二人都是皇家后裔,同附史弥远,同为三凶四木,所在的利益自然也相同。
“某就不信了,某去问问他全绩到底想要做什么!”赵汝述好歹也是当今圣上的皇叔,自认为有些分量。
“明可出马,定能治一治全绩这厮,某立刻去史相府上禀明情况。”
二人商议罢,便兵分两路行事。
先说赵汝述,赵汝述乘马出府,行了四五个街口,便见西城门,但刚到城门下,便被守城卒拦了下来。
“尔等眼瞎吗?不知道本官是何人?”赵汝述本有急事,此刻态度也十分恶劣。
“赵少监见谅,并非我等不懂眼色,是城楼有贵人在等您。”禁军虞侯拱手说道。
“到底是何人?”赵汝述一听贵人二字,稍稍放缓态度,皱眉询问。
“赵少监上楼便知。”禁军虞候不敢多言,单手请赵汝述登石阶,看架势是不打算放他出城。
赵汝述无奈上了城楼,楼中摆了一方桌,桌上放满了酒菜,一人正端坐着等他。
赵汝述见人立即拱手,弯腰入楼,脸上尽是笑意:“拜见荣王殿下。”
“皇叔来了,快快快!请坐!”赵与芮抬手邀赵汝述同坐,然后说道:“皇叔这是要去哪儿啊?”
“也无什么大事,就是想出城走走。”赵汝述不知赵二郎的来意,亦不敢贸然说话。
“哈哈哈,既然皇叔无事,就陪小侄坐坐,小侄明天就要回绍兴府了,皇叔权当给小侄践行。”赵与芮言语十分客气,以他的身份其实完全不必给赵汝述这个远亲面子。
“好好,荣王殿下有兴致,下官自然作陪。”赵汝述不敢推脱,端坐于席。
二人共饮一杯后,赵与芮再次开口:“皇叔,我大宋的禁军就是威武啊,方才小侄登楼时看见城楼高飘的旗帜,心神不免为之一震,这是多少忠烈用鲜血换来的家国啊,我等也应该效仿先贤,匡朝宁国不负赵氏姓名。”
赵氏皇族经历了南渡剧变后人才本就凋零,赵与芮爷不希望自家人刀兵相向,所以他才做下今日局面,请赵汝述喝上几杯美酒,好好想一想日后该如何作为。
“不错,我朝禁军自改制以来编制有七万三千余人,个个都是精兵良将,足以拱卫朝堂安危,防止四方宵小。”赵汝述完全没有将赵二郎的话听进去,反倒在宵小二字上着重施音,似乎有所指。
赵与芮神色微微不喜,语气也发生了变化:“本王看不然吧,说是编制有七万,实际在京师的能超过三万人吗,除去拱卫皇宫的官家直属卫队外,指挥使夏震能调动的有一万五千人吗?”
脸面是相互的,赵二郎给了脸面,赵汝述不接,那赵二郎岂能有好语气?
“荣王这是何意?京畿重地向来不允许多驻兵马,三万人可保朝堂安宁,其余外兵早就不应该留朝了。”赵汝述浑然不自知,还在侃侃而谈。
“呵,赵少监出城是想去救梁成大吧,依本王看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想一想自己该如何脱身,再别到处趟浑水了。”赵与芮叫不醒装睡的人,索性直言说道。
“荣王殿下向来不理朝政,今日为何会如此帮一人,荣王殿人要知道朝堂不是己家,私情想与公事同言。”赵汝述从方才已经听出了赵二郎的意愿,但他这么多年来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想要激流勇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赵明可,本王给你脸面叫你一声皇叔,你也应该自知,你是赵家人,给别人当狗,真是埋没了祖宗,以后到了九泉之下看哪个先人不骂你!”赵二郎起身走向城墩处。
赵汝述惨淡一笑,紧跟了出去:“身后万人骂,那是身后事,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哪个赵家人帮扶我一把,我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全靠恬不知耻,你今日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回去吧,自今日起阖府不出,本王保你性命无忧!”赵与芮负手望向迎风飘扬的宋旗。
“成败尚未可知,荣王殿下还是莫要管此间事了,您是超然于天下,超然于朝堂,我赵汝述做不到。”赵汝述把多年来的心声一吐,此刻心情到变得轻松起来,有些不敢说的话也就随口而出了。
“本王是不管政事,但本王问你一句,你可曾听史弥远说过五哥入朝,放任自由?”赵与芮转头问道。
“嗯。史相近日的确有些畏手畏脚了。”
“不是畏手畏脚!这是史弥远聪明的地方,也是你们当不了相公的原因,结局早就定了,从北凉的成败开始,从五哥回朝开始。”赵二郎绝对不是一个愚蠢之人,要不然他也不会安于现状,也不会闭目天下。
赵汝述听到此处心头起了涟漪,的确一个全绩能翻起什么风浪呢,但是在官家助推一下身负绝世功勋的忠义军统帅就不一样了。
“人活着贵在于自知之明,史相比你们有自知之明多了,若他在年轻二十岁也许今日的局面会大不相同,但现在他费尽周章再次得到的东西只怕也享受不了几年,但这个过程会给他留下千古污名,你说他会不会做呢?京湖还有一个史嵩之呢,没有人会绝了自家人的晋升之路。”
“好,我赵汝述在此立誓,至今日起闭府不问世事,专心研读文章。”赵汝述此刻没有了半点心气,赵二郎的话不好听,但句句都是实言。
“皇叔聪慧,来来来,咱俩好好喝上几杯。”
“请。”
话转忠义军大营,梁成大被刘整推搡着入了主帐,帐中一袭白袍的全绩端坐于主将台,手中持一卷,正在查阅军务。
梁成大见了全绩,满脸尽是恶毒:“全冶功你今日是要谋反吗?竟敢私自擒拿朝廷要员,只怕官家也保不了你!”
全绩慢悠悠的合上卷宗:“梁侍郎来了,本将等你许久了。”
“全绩,为何不回本官之话!在此洋装什么?”梁成大站的笔直,看似满身傲骨。
“唉!本将也不爱和你这种人多做交谈,偏偏本将职责所在,必须询问你几句,你且如实相告吧!
宝庆元年,正月初六,官家下令向忠义军输粮,你与李知孝、赵汝述合吞军粮过半,约二十万两银,可有此事?”全绩饮了一口茶水平淡问道。
梁成大面色大惊,顿时双腿发软,他本以为这件事已经随着史弥远威胁赵官家而结束,没想到今日全绩又旧事重提:“胡说八道,此事本官并不知晓,也没有贪图其中银钱,你不要冤枉好人!”
“梁谦之你身为刑部侍郎,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啊,本将念在你是文官才会好言相问,若你再不认罪,大刑之下体无完肤!”见惯了杀戮的全绩现在的心肠是越来越硬,手段狠毒起来无人不怕。
“我要见官家,本官要见官家,此事本官自会与官家说!”梁成大面色惨白,不断要求见赵昀。
全绩微微抬手后,又拿起卷宗细细翻阅,余玠见状,高声朗喝:“来人,大刑伺候!”
话音刚落,两位手持水火棍的军士入帐。
“二十棍!打到他说为止!”全绩抖了抖书籍,翻找自己想要看的部分。
甲士闻言快步前冲,一脚踹倒梁成大,另一甲士高举水火棍重重落下,只听一声闷响,梁成大已经趴在地下,叫痛连连。
忠义军的刑罚向来就重,这二十棍常年受训练的军士都要缓上三个月,更别提细皮嫩肉的梁侍郎。
“啊!全绩你这是屈打成招!”梁成大挨了一棍背部疼的厉害,但口舌仍做强硬。
“嗯!本将就爱屈打成招,这不是你惯用的手段吗?颠倒黑白可是你的强项。”
全绩话音刚落,又是两棍落下,打的梁成大披头散发,惨叫不绝。
“全帅,这二十棍下去怕是要死人啊!”
“死了就拖出去埋了,权当今日没请过梁侍郎。”
梁成大听着全绩平淡的语气心中越发恐惧,这厮还是人吗?
六棍落下,梁成大已经皮开肉绽,整个背部血肉通红,人也变得有气无力,看似奄奄一息,但梁成大还在咬牙坚持,拒不承认。
值此刻,一甲士走入军帐。
“全帅,宣相、薛相、袁相来了。”
全绩微微抬目:“哦!请他们入帐。”
梁成大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但听见三人到来,立即强打起精神,咬牙切齿的说道:“全绩,你这官当到头了,今日之辱本官要十倍奉还。”
全绩充耳不闻,左右将领也纹丝未动,就摆着这副场面给三人看。
继,三人入账,见梁成大血肉淋漓的趴在帐中。
“全绩,你这是作甚?真当无法无天了?”薛极见状高声叫骂道。
“全帅,何故如此啊,梁侍郎到底犯了什么罪?”袁韶有些不忍直视这场面。
“全副承旨,此事你却要给出一合理解释,不然本官一定要参你一本!”宣缯当了这么多年官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景象,不奏不询,带人闯府,入营便打,这是何其恶劣的行为。
梁成大听见有人给自己帮腔,艰难转过头去,老泪纵横的说道:“三位相公可要为下官做主啊,全绩这厮乱用私刑,逼迫下官承认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若非三位相公来的及时,下官真当要被屈打成招了。”
全绩根本没有理会梁成大,而是径直看一下三人身后的李知孝,这眼神让李知孝心中发毛,不寒而栗,心骂自己跟来作甚。
片刻后,全绩朗声大笑:“三位相公来的可真及时,快快请坐,与本将同审这贪赃枉法之徒。”
“全绩,梁侍郎因何事贪墨?证据在何?即便他真有罪,此处也不是什么的地方呀!”袁韶是三人中唯一一个能笑出来的,反正不管风水如何转,都与他无碍。
“也不是什么大案,就是问一问梁侍郎当年贪我忠义军粮草的事情,至于证据嘛,都在这案上摆着呢,三位相公若有兴趣可细细翻阅。”全绩谈笑间让刘整为三人斟上茶水。
李知孝一听,心中凉了半截,站在薛极身后时不时的双腿颤抖,看向帐门,希望能尽早脱身。
而薛极三人对那事情的经过了如指掌,一时间无话,只能从这证据上看能不能找出漏洞,皆心叹全绩心狠手辣,明明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还要拷打梁成大。
半个时辰后,袁韶把证据归还于案,三人的神情略显难堪,崔与之找的这证据十分详细,根本没有漏洞可言。
“咳!全副承旨,即便梁成大有罪,也应交于大理寺审问,你为何要乱用私刑?”薛极弱弱的问道。
“薛相何出此言?这案子本来是浙东提刑司的,本将兼任的是浙东提刑,自然是有权过问,且事关忠义军,在这忠义军大营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一切来得方便,私刑二字何如?”全绩敢在营中杖打梁成大,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任谁来说也是有理呀。
“这……。”薛极一时间默言,他的威严本事上不了台面,全绩不买他这相公的账,也合情合理。
“贪官不治何以正国法?本将新官上任想要立些功绩,也望三位相公见谅。”全绩拱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