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格外后悔,之前他偶染小恙,皇帝考虑到他年岁已长,精力不济,特许他只须三日一朝。但他觉得有远离朝堂之患,八月时就挣扎着奏请奉朝,按日赴阙议事。早知有今日,就不该这么急。
蔡京怎么也想不到,王黼会这么急,昨日王冲才上书到银台司,今日王黼就拿到崇政殿上来议,还摆出一副今日必须议毕的架势,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
赵佶似乎没看清此事的关节,只当是小事,不怎么上心,王黼刚说完,就有拍板开工的意思,蔡京却一眼看出其中关节。这是一把刀,一把从背后刺向自己腰眼的刀,赶紧开口阻止。
王黼借此事图谋什么,蔡京一清二楚,王冲上书所言之事,朝堂从未经办过,王黼接下来,就得另搭班子。想当年他正是借讲议司网罗同党,以讲议司为梯,不仅得了独相,一大帮心腹亲信也跻身朝堂,成就了他的权柄之网。即便两度罢相,他依旧能影响朝政,甚至收拾陈瓘等仇敌。
王黼搭起一个统揽军政事的班子,今日只是经办西南事,明日得了执政之位,就能经办天下事。这个比自己年轻时还要俊美三分的年轻人,正循着自己的足迹而上,把自己的手段学得有模有样。
威胁太大,蔡京不敢让儿子蔡攸,以及心腹薛昂、邓洵武等人出阵,此事是军国重事,他们见识不足,很容易被人所乘。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先从大局层面驳斥王冲的上书。
国家是缺钱,西南是有铜,但西南形势复杂,为铜而搅乱西南,这是因小失大。西南羁縻日久,偶有小患,从无大害,国鼎本稳,何须再固?若是行事不谨,闹出大乱子,国家三面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大理国使节就在汴梁,这正是西南安定的有力证明。
这些理由很充分,赵佶连连点头,郑居中也没什么话说。
却没想王黼翻开一本书,正是附在王冲札子后的《西南夷志》,不直接驳斥蔡京的话,而是列出一个个数字。峒囤、人口、地域,尤其是可耕之地的面积,让在场的朝臣们暗暗抽气。
“泸州僰乱平定后,仅只兴文寨就开田四五万亩,募汉民两千户,足以立县,若朝廷在西南重建郡县,复汉唐之治,可容汉民之数会有多少?至少又是一路,如今丁口滋生,地亩狭稠……铜,只是表象之一。”
王黼不屑地解说着,宛如一位深知西南事的专家,“献策之人只看到了铜,臣看到的,却是皇宋的百年之计。”
赵佶当时就挑起了他那双细长秀气的眉毛,显然是有了兴趣,一是复汉唐之治这话颇为诱人,二是丁口滋生之事,的确是困扰着朝堂的长久心病。当年章敦开荆湖,争议颇大,可今日回头再看,却不得不赞他为皇宋拓宽了生计之地。
蔡京知道王冲札子是怎么写的,就因为不可行的理由太充足,他才不怎么上心。却没想到附在札子后的那本书,竟有如此份量,让王黼可以大肆发挥,将西南事拔高到定皇宋百年大计的层面上。
蔡京自然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他清楚皇帝好大喜功,这种论调正合皇帝心意,因此不跟王黼争辩百年大计,而是将话题转到执行层面。简言之,西南夷人纷杂,要重立郡县,意味着不止一场战争,那将是个深不触底的泥潭。
王黼翻开书,又是一通讲解,将西南夷各国各族甚至大峒囤的情况一一道来,甚至将罗氏鬼国、罗殿国以及大理国的渊源和血脉传承说得一清二楚,末了总结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既已对其了若指掌,自然能有的放矢。况且公相也料差了,在西南重开郡县,并非是一日之功,也并非要一战而定,甚至未必会有战事。王冲所言三策,以榷铜为主脉,正是贯通西南,抚平诸夷的良策。”
先对王冲上书作了自己的解读,然后又绕回到王冲所献之策上,这么一来,尽管事情都是一样,但王黼对西南事的理解,却比王冲还高了一层。
由他这番话,殿上其他人更坚定了一个想法,王冲果然是奉王黼之令行事!王黼从未接触过西南事,不好说话,王冲是亲自经办僰人事务的官员,由其出面献策,才称得上名正言顺。怪不得之前王黼力挺王冲,为此不惜跟蔡京公开翻脸,原来是早有谋划。
王黼得人啊……
不少人都这般感慨着,当年王韶上《平戎策》,说透了西事,还开列了可行之策。现在王冲上西南夷策,虽如王黼所言,见识低了些,只盯住了铜看,可附上的这本书,却开了上书字数最多之例,并且资料详尽,价值甚至高过建策。没有这本书,王黼也不可能给出价值更高,说服力更强的理由。
蔡京看着王黼手里那本厚得离谱的书,眼角跳个不停,他后悔就后悔在这。若是能再拖两天时间,好好看看这本书,就不至于这么被动了。
“陛下,此事干系甚大,宜由中书从长计议。”
蔡京不愿就此被动下去,不仅施出了拖字诀,还要将此事的话语权夺在手里。就算皇帝有心,只要将此事揽在自己手里,王黼也只能干瞪眼看着。反正王黼未入两府,在这种层级的国策还没什么发言权,此事牵扯甚广,也不是一纸御笔能安排妥当的。
不等赵佶表态,王黼反驳,郑居中却跳了出来:“公相既言可议,不若现在就议个大概眉目。虽是百年之计,也要争朝夕……”
说话时,郑居中还朝赵佶递了个眼色,赵佶恍悟,点头道:“郑卿此言有理,若是能作,该如何着手,这可以先议。”
还有郑居中……
蔡京心中一冷,看来不止是王黼发急,昨日郑居中入宫,该与皇帝先议过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