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户产案虽非我经手,刑部打回来时,我也非常吃惊,可细看判由,徒唤奈何。”
赵梓简述了这桩案子,听到刑部否决州县判定的理由,王冲也一时呆住了,心中就翻腾着两个字:真行!
于保正妻家有两老两少,遭了时疫,两老先亡,两少也在两日内接连亡故。刑部否决户产由于保正之妻继承的凭据很简单,两老先亡,家产就该由两少继承。而当两少接连亡故后,作为户主出室姐姐的于保正之妻,已经没了继承家产的权利。
刑部抓住了老少亡故的时间差作出这篇文章,不得不让王冲佩服。他下意识地想到上一世的美利坚律师,可以利用起诉地应诉地的时差来翻盘。谁说中国人没有法治精神?欧罗巴还在竖火刑架,美利坚还没白人踏足的时候,大宋的官员就知道钻法文空子,让法文为己所用了。【1】
王冲讥讽道:“只要儿女比父母晚咽气,哪怕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也能用上这番道理?”
赵梓叹道:“不合情,但合理……”
这怕是刑部哪位大才的手笔吧,非要在这么桩案子上玩出花样。
王冲委婉地道出此意,赵梓摇头:“并非谁人一力主之,大观年后,朝廷便对户产案上了心。但凡事涉户产案,刑部都会多留个心眼,能作成绝户案的,自不会轻易放过。”
顿了一顿,赵梓再道:“其实刑部这般处置,也是在帮州县地方。”
他指了指居养院:“办居养院、安济坊的钱从哪里来?户绝产占的份量可不小,甚至府县学都要靠户绝产支撑。”
王冲大惑不解:“这不是朝廷大兴之政么?难道朝廷不拨钱?”
赵梓歪着嘴角笑笑:“朝廷拨钱!?朝廷一个劲地把州县的钱往京城运,还会给州县拨钱?”
这话内里就深了,赵梓粗粗作了解说。
朝廷财税本分上供和系省两部分,系省是指留在地方的财税,这部分钱物并不是说归属地方,而是因应各方所需,便利调拨,临时存留在地方。但地方有这些钱为依凭,行事更为灵活充裕。
王安石熙丰变法,将国家财政分为两套体系,一套是旧三司(元丰后是户部左曹),负责旧有财税收支,“系省”这部分归这套体系。一套是司农寺(元丰后是户部右曹)掌青苗钱免役钱等新政所得,这些钱物留在地方的部分被称为“封桩”。
系省和封桩在神宗朝时主要用于战事和地方,但到本朝后,一方面是朝廷将上供额数倍数十倍地提升,甚至定下完成定额就加官的条令。蔡京当政,更直接经常化地将某路某州的封桩钱全部转运中央。因此在地方,系省和封桩数额锐减。
在加紧将系省和封桩钱集中到中央的同时,另一方面,朝廷又将办学校、建福利机构等众多事务压到地方,原本该拨的款,依旧指定用系省和封桩钱支付。谁都知道,地方的系省和封桩钱不足支付,怎么办?地方自己想办法。
就是在这般背景下,户绝产成了建居养院、安济坊乃至大兴学校的重要财源之一。皇帝甚至几度下诏,强调户绝产专用于这几项新政。
“若是这些钱都用来施仁兴学多好,可惜,却用在了奢靡和开边事上……”
赵梓发出了符合他程门弟子身份的感慨,接着醒悟自己话说得太多,也近于谤讪朝政,便转开了话题。
对这种财政趋势隐有熟悉感,王冲依稀明白了上一世教科书里“中央集权体制进一步加深”在宋代财税这个环节大致是怎么回事,开始对宋时的财税问题有了兴趣。他还想问问更细节的变化,见赵梓不再谈这事,只好作罢。
送走赵梓,王冲领着学生们以及多出来的小婢女回宝历寺。一路上学生们分作两拨,分别以宇文柏和范小石为核心,嗡嗡争论不止。话题还是没变,居养院这般模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确是有人因此得救,即便只是一个,也是得仁,更何况是一百个。佛陀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朝廷此举总不能说是恶政。我只是觉得,能不像这般虚意矫饰,那就更好了。”
宇文柏终究心胸开阔,面对范小石的“不作无错,作多错多,那是不是什么也别作就是大德之政”的论调,也不得不表示“作总比不作好”。
“是了,就如我们践行仁义一般,扰了民,乱了别人行事,搅出麻烦,但终究是作了事,比空坐虚谈来得好。”
难得让宇文柏等人认输,范小石和唐玮等人心气高昂,鲜于萌再绘声绘色地讲着马四姑被整治得不成人形这事,引得众人哄笑不已,原本萦绕着众人的复杂心绪也渐渐散了。
将到宝历寺,已近晌午,冰雪化水,薄雾氤氲。路过漏泽园时,宇文柏正在怂恿王冲带大家去海棠楼快活一顿,一辆辆牛车驴车自雾中隐现隐没,向漏泽园行去,正走在最前面的陈子文猛然停步。
“咱们还是绕路的好……”
不知看到了什么,陈子文打着哆嗦,又回复了往日那佝偻的猥琐样。
“在这成都府,除了品官仪仗,我等还须给谁让路!?”
何广治不以为然地踏前几步,凑到了车队前,见到车上的物事,啊哟一声惊呼,蹬蹬连退几步。
“死、死人!”
穿透薄雾,车队情形一览无遗,见着大板车上层层堆叠的人体,刚刚散去的寒意又在众人心底聚起,胆小的已是头皮发麻,四肢无力。
“没看这是漏泽园么?运死人还要大惊小怪?”
宇文柏强自镇定地道,可连他在内,包括王冲,脸色都快跟死人一般惨白了。
薄且破烂的麻衣遮不完干瘦枯槁的身体,男女老少都有,如米袋般叠在车上,探出车沿的手足头颅随着颠簸抖动,宛如屠宰场里无血的一幕。不少死尸还未瞑目,被那死鱼般的眼睛瞪着,这帮读书人顿觉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