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好了,不要叫我郡主了吗?”
“……青城?”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牧之野。”
“嗯,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余青城转过头来,月华在她鼻尖洒落,勾出一道深深的阴影,双颊上似是回光返照,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红晕,霎时犹如桃李花开,眉眼间明艳动人。
“好。”牧之野忍不住鼻头发酸,“我……我……”
“不打紧,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那行。”
牧之野搜肠刮肚,脑海闪过一桩趣事,脱口而出:
“我有个朋友叫王富贵,一日到青楼里寻欢,遇到一位半老徐娘,大约四五十岁,王富贵见她风韵犹存,和她打情骂俏一阵,那半老徐娘问……”
他自幼混迹街口,所遇之事多半粗俗,一想到王富贵经历,便口无遮拦说了出来,但话说一半蓦地住嘴,讪笑道:“还是不说的好。”
余青城摇了摇头,自知大限将至:“不打紧,我快活不成了,你说便是了……”
牧之野一怔,苦笑道:“那半老徐娘问:‘大爷可曾试过母女同床?’王富贵心动不已,便说当然没有。那半老徐娘说:‘今晚算你走运了哦。’领王富贵进了闺房,自顾去把灯吹灭,对床上喊道:‘娘,来生意了。’”
他吞声忍泪,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并不那么生动有趣,余青城却听得津津有味,等他说到“娘,来生意了”,更是蓦然吃吃大笑,俏脸容光焕发,显得分外艳美绝俗,旋即身形陡然一顿,急速偏过头去,呕出一口乌黑血水。
“青城……”牧之野心神剧震,“我……我不该乱说。”
余青城唇瓣沾血,娇嫩欲滴,柔声道:“不关你事,怪我命苦罢了。”
牧之野两眼泛红,紧紧牵住她的手:“会好起来的。”
余青城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从小在王府里长大,自以为身处在世间中心,去年方才在书里得知,云梦泽南疆北地,占地不知几万万里,而我燕国不过边陲一隅。自那以后我便弃文从戎,可惜叔父一辈并无能人,靠着自行摸索修行缓慢。本打算等战争结束之后,就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周游列国也好,去世间尽头也好,总是想要知其全貌的。如今看来是去不成了……”
她脸色越发惨白起来,身体在月光下如梦如幻,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消散。
牧之野愁思百转,只觉心中郁结难当,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傻瓜……你哭什么呀……”
余青城眼神迷蒙,不觉伸手为他拭去眼泪:“若有机会,你替我去看一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声音气若游丝,几乎低不可闻,喃喃说:“牧之野,我……我是要死了么……”
牧之野心头一颤:“不会死的,你怎么会死呢。”
“人怎么能不死呢?”
余青城眼眶一湿,瞳孔里水雾堆积,泪水如珠玉般,顺她苍白双颊滚落:“你……你给我说的笑话……很烂,但我……我是很……喜欢的……”说着说着,声音陡然低沉下去,苍白纤指无力滑落。
“青城?青城!”
牧之野哽咽难言,紧紧握住余青城的纤手,一颗心也随之冰冷下去。
眼前这名少女贵为郡主,却毅然投身军旅,足可见她心性坚韧,比之男儿不遑多让。
她在众人皆退时迎难而上,却三番四次遭受无情打击。
手下阵亡。
同僚背叛。
亲人身死。
皇城破碎。
国家消亡。
……
林林总总堆积在她心头,也不知她如何承受过来。
她年纪如此之轻,与自己一般无二,人生不过才刚刚开始,就已经走到了终点。
令人心里万分不痛快,替她直叹命运的不公。
“有没有天理啊!有本事冲我来啊,老子命硬得很!”
牧之野兀自哭了一阵,蓦地指着头顶的明月怒骂。
此时皓月当空,月华温柔似水,海风习习,向着远方吹拂远去。
水面上波光粼粼,一只海鸟掠下海面,鸟喙猛地叼起鱼儿,转瞬扑翅远去。
牧之野心烦意乱,转身直拍海面,激起浪花四射。
半颗柏树摇摇晃晃,少女顺势滑落海水,满头青丝浸在水里,如同水藻般散开。
如水的月华倾泻下来,在她身上笼起一层蒙蒙白光。
最终,海水渐次没过她的四肢,淹过她的双颊,盖过她的鼻尖。
如同黑暗一般,缓缓把她给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