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祎回过神,眉头微蹙,她隐隐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朝这个房间靠近,她收起凌乱不堪的思绪,踏上窗门纵身跃下,坠入无尽深渊,黑暗之中有藤蔓缠上来,唰地一声牢牢捆住她,又将她缓缓往下送,护着她安全着地。
狱火紧随其后,把四周照得通亮,裴祎见藤蔓乖巧地钻回崔堇然的袖底,心有好奇,却终究没有问出来。她回首望向窗口,借着火光清楚地看见窗前站着一只青面红眼的鬼怪,对方的右眼下方挂着一滴干涸的血泪,怵目的伤疤从他的脖子伊始横穿过鼻梁直向眉尾。
裴祎神色冰冷,今日真是冤家路窄,她心想着贪面鬼怎么在这里!?此时此刻贪面鬼垂眸打量着裴祎,见对方面色如此,轻蔑一笑。
注意到裴祎的举动,崔堇然抬首看去。贪面鬼见到崔堇然之后神情不由得严肃几分,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态,他冷哼一声,虽然不知道跟在裴祎身边的那小子是谁,但是那小子身上溢出的压迫感居然与裴祎不相上下,他心烦意乱地啧一声,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先是莫名其妙地遇到了裴祎,现在又遇到了此等厉害人物。
他不敢上前纠缠,只好转身离开。
“你们认识?”崔堇然问道。
“是。”裴祎只回了一个字,让对话在此结束。
花鬼扇,全名为花鬼六面生,分别是恨恶怒淫妒贪六鬼,这四百多年来裴祎只降伏了五只花鬼,还剩一只贪面鬼逃窜在外,说来滑稽,六只花鬼中率先与裴祎交手的就是贪面鬼,可是最后需要她去降伏的也是贪面鬼,贪面鬼一向狡诈,上次虽然在裴祎手下勉强逃过一劫,但脸上却被裴祎用沧溯剑划下一道深长的伤口,所以其他五只花鬼经常在背地里嘲讽贪面鬼,都说他名字取得不好,都说“贪念之破面”,没想到就真的破相了……
裴祎弯腰扫视着立在眼前的高墙,如果真的有人顺着外面的小径逃去乞人堆,情急之下,应该不可能翻越高墙,毕竟这样不仅麻烦还惹眼,做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生怕别人不知道有人逃走了一般。她想,这高墙附近应该有什么出口可以通往外面。她抬手将凌乱的杂草一一拨开,找了一阵后果然发现了一个小洞口,不过这个洞口并不高,只能勉强让一个人从这里爬出去,想必是为了让这个洞口能掩藏于杂草堆里,不被人轻易发现,所以不敢凿高些。
她检查了一下矮洞的周围,洞口旁边的杂草堆上还压着几块碎石,这个洞看上去就像是为了临时逃命砸出来的。她没有犹豫,伏下身子从洞口爬出去,手掌摁在地上,不小心扎到碎石,顿时渗出鲜血,微微刺痛,可她无暇在意这些,仍然面不改色地干着自己的事。她垂眸看了一眼碎石上的斑驳血迹,抬指捻去沾在掌心的小沙石,任血迹漫进掌纹,勾出鲜红的纹路,她不由得失神,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仿佛就是在复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之前从洞口爬出去的人,或许也如她这般被扎得双手流血。
崔堇然也从那个小洞爬了出来,起身后习惯性地拍去身上的灰尘,裴祎经常忘记身后还有个崔堇然,她一想起这位富家公子居然跟着自己爬狗洞,那实在是太“委屈”他了。
裴祎抬步沿着小径直走,这条路果然能通向乞人堆,越往前走酸臭味就愈是清晰上脑,萦绕鼻腔。裴祎这时忍不住看向身后人,才发现他实在是太高了,想看他一眼根本做不到“偷偷摸摸”,只能明目张胆着来,她很好奇这位洁癖的小公子会作何反应。
崔堇然面不改色,侧首瞧见裴祎看着他,轻轻一笑,晚风吹得裴祎发丝轻舞,犹如有小触角挠着她的颈脖,她觉得有些发痒,也随之一笑,神情温和了几分,道:“我还以为你会一堆废话抱怨个不停呢。”
渐渐有光亮爬进来,裴祎收起狱火。瘫坐在巷子两侧的乞丐听到脚步声后朝他们看过来,一个个眼里泛着惊喜,他们没想到这种衣冠楚楚的人居然会到这种脏乱的地方来。
裴祎不喜欢兜弯子,直接开门见山,找了位长者打听起旧事。
老者瞧着她生得清秀动人,心里忍不住暗暗夸赞一番。待知道裴祎所为何事而来之后,他面色一沉,叹了口气,道:“这位公子,您还是不要趟这浑水了,林氏怎么说也是贵族大家,林家主自杀之后朝廷没少派人来查,可是,前来调查的人最后都莫名其妙地自杀了,而且一个比一个死得惨,我想你也知道这次连宰相大人都来了,不过我觉得啊,这位宰相大人也不过做做表面功夫罢了,此事诡异,关乎性命,他是断然不会做搭上自己脑袋的事情的。”
其他乞丐闻言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崔堇然笑了笑,他下意识看了裴祎一眼,道:“既然此事如此诡异,老先生您更应该告诉我们了。”
那老者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这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他看着崔堇然这副装扮,只觉得对方身份尊贵,这下子他不由得觉得自己脸皮有些受不住,他纠结一阵,才缓缓开口,道:“很多事我们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看见有位男子躺在那里。”他年纪大了,曲起的手指有些发颤,指向远处一块空地,又比划了一下,道:“他手上攥着一支大铁锤,人就躺在那儿,头部流了好多血,脸和身上其他地方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前来协助调查的仵作断定他是用铁锤敲死自己的。”
线索只有这么点,好像跟传言中也没什么区别。裴祎走在崔堇然前面,突然灵光一闪,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崔堇然,崔堇然先是一愣,裴祎神色淡然,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十分可疑。”
崔堇然才缓过来她是在说林家命案的事,裴祎理清了思路,分析道:“那位老人说林氏是自杀的,可是,如果真的是用铁锤砸死自己,那铁锤不应该还攥在死者手里。”
“应该是随意掉落在一处才是。”崔堇然思路极快,接下了她的下半句话。
“没错。”裴祎欣然一笑。
他们站在灯火通明处,夜风吹拂,思绪乱绕,二人各有所想,崔堇然垂眸看着她,突然抬手撕下自己的一段衣料,裴祎听着那利落的刺啦声不由得怔住,心想好端端的撕衣服做甚,就算钱多得没地方花也没必要这样吧。
崔堇然突然抓过裴祎的手,神情严肃,透出了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毅,他往上面洒了药散,凉意渗进伤口,抚平她的每一寸疼痛,好似也抚平了她这个人的桀骜的怪脾气。
她才想起她的手受了伤,现在双手都被鲜血染花,搞不好捕快都要误会她了。崔堇然极为认真谨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帮裴祎包扎好双手,有时候不小心弄疼她了,他就轻轻吹气。
崔堇然的气息是温热的,吹过她的伤口挠得她手心发痒,她想逃避,忍不住卷起手指,崔堇然却抓得更紧,不让她有机会从他的手里逃走。
裴祎看着崔堇然为自己俯首,把她冰凉的手攥在温热里,热感仿佛也要烫穿了她的所有戒备,她一时感觉自己如同猎物,掉进温柔的网里,想要挣扎,想要逃避,却又被勾去了魂,享受着被呵护的复杂感觉。
阴翳散开,月光皎美,镀上了温厚,流浪的小狐狸跳出樊笼,忘却归路,不知今宵似何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