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确实应该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永远是病灶,触之生痛。现在她并不担心官家怀疑她,但是硬要栽赃在她头上,她也是不依的。
“臣妾不明不白背负这样的罪名,早就不耐烦了,还请官家动用提刑司彻查。事发之时,大钺尚未对绥兴兵,牵扯了各方利益,在场众位都是明白人,我不说,心里自然也知道。我只是不太明白,太后现在拿这个来阻止官家复立皇后,岂不是杀鸡用上了宰牛刀?绥已被灭,如今的精力应当放在哪里,不言自明。还是太后心里只有一个绥,其它全不在考量中?”她挺直脊背道,“那串香珠是我亲手做的,赠与官家定情,我却往木樨花里加颠茄,让我的罪状昭然若揭,这是蠢人才用的方法。我虽驽钝,尚知道避嫌的道理,将性命系在手串上,我断做不出这种事来。只有那些一心要栽赃于我的人,唯恐众人看不出元凶是谁,才会这样安排。太后明察秋毫,切不要被人蒙蔽。”
太后哼笑一声道:“两省曾经领命追查过,可曾查出头绪来?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再要追究,恐怕都成老生常谈了。既然你证明不了自己的亲清白,就请陛下暂缓封后。禁中若没有看得上眼的,责令入内省选室女备后宫,陛下另选就是了。”
秾华虽不快,但毕竟拿不出证据。心里又憋屈,便回身哀凄望着今上。
御座前的人自然坐不住,才刚撤了宝慈宫的禁令,太后还没缓过劲来,就急匆匆跑到紫宸殿发难,她究竟图什么,没人弄得清。今天皇后是穿着袆衣来的,如果没有太后闹的这出,力排众议封了便封了。现在横生枝节,太后竟拿出自请入道的姿态来,存心令他为难。
果真小时不亲,长大了便越行越远。道理讲不通,只有任性妄为了。他广袖一拂道:“是谁所为都不重要,今日皇后是一定要立的。既然李氏愿令提刑司重查,那就命裴然着手,定要抓出个内鬼来。”
所以她妖后未做成,蛊惑君王一条起码办得还不错。只消一个眼神,今上便彻底缴械了。他今时不同于往日,版图扩张,君王的威仪便更盛。谁若一心同他作对,绥国好多股肱无处安排,降臣比这些土生土长的禄蠹可好用多了。
所以朝堂上原本议论声一片,等他表明了态度,立刻便没有人置喙了。太后左右观望,那些手执笏板能言善辩的相公们竟都沉默下来,简直匪夷所思。
廊下殿头又入内回禀,“废帝高斐,率子弟素服,待罪阙下,听候陛下发落。”
太后又是一惊,“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高斐?绥国国君不处死,就应当入狱,如何还让他在外面走动?”她觉得有点疲于应对,郭绩对她来说就是个噩梦,从十七年前起一直到今天,从来都在恶心着她。以前是她自己,现在是她的一双儿女。如果官家不判处他们,那她这太后岂不是要在他们的夹缝间求生存了?
秾华答得很爽脆,“陛下乃圣主明君,斐率宗室子弟归附大钺,是惧陛下凛凛天威。陛下宽宏,天道好生,以前情罪悉与宽释,不单是为安抚绥人,更是为了安抚整个中原。”
她立在他身侧,他垂眼同她相视一笑,以一种懒洋洋的语调吩咐宰相,“皇后复立的事,交由王简承办。今日拟诏,明日辰时于大庆殿授金册金印。着内外命妇道贺,一应礼度复按祖制。皇后近来委屈,另有金银赏赉,以慰辛劳。”
秾华听完心满意足了,太后的出现只是小困扰,并没有真正难住今上。他这股不管不顾的劲头,她看着那样喜欢!其实后位的意义,对她来说并没有太后设想的那么复杂。她是个简单的人,只是想同普通夫妻一样,得到一个名分,能够有资格与他同进同出,他的身旁总有她的一席之地。
太后气得变了脸色,有种空做小人的难堪。她极力反对,结果她的儿子根本不将她当回事。她看着众臣拱手长揖,自己站在那里就像个丑角,除了博人一笑,再无其他。
她腿颤身摇,几乎跌倒。今上伸手将她搀住了,好言唤了声孃孃,“斯人已逝,那些往事便让它尘封吧!孃孃看,儿攻下了绥国,假以时日便可一统中原。儿没有辜负孃孃的教诲,也感念孃孃的生养之恩。皇后是个好女人,若孃孃抛开成见,婆媳定能和睦相处。我如今有妻有儿,只要禁中无事,就能静下心来开创我的万世基业。孃孃尊荣无双,在禁中颐养天年,有什么不好?儿女孝顺,过不了多久又有孙辈承欢膝下,孃孃还稀图什么?我只一个孃孃,孃孃也只有我一个儿子,母子之间毫无芥蒂,共享天伦之乐,不是最大的幸事么?”
听着倒真像那么回事,可他说斯人已逝,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太后唇角微微牵了牵,“我的儿,你大业有成,孃孃心里很欢喜。只是这禁中我无法再待下去了,还是出居延甯宫,了此残生罢。”语毕着内人来扶,慢慢往殿门上去了。
太后出居是有损今上颜面的,这招以退为进办得好,果然令封后的事暂缓了。毕竟是圣母,官家如果一意孤行置太后于不顾,那么当真和昏君无异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高斐和郭太后的封赏下来了,秾华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晚间夫妇二人坐在床上说话,她还在惦记太后提起选室女充后宫的事,闷闷不乐。
他看她模样,只当她是为了后位的事不高兴,低声劝慰着,“过不了几日的,待风头过去了,诏书就颁布下去。”
她倚在他怀里摇头,“我是在想,哪天太后执意要为你选后,你应便罢,不应她又要出居,到时候怎么办?”
他捋了捋她的发,“真那样,也只有遂她的心愿了。”
她抬起脸,灯下眼眸明亮,“官家不怕天下人唾骂么?”
“我若是受制于妇人,对不起景灵宫里的祖先。”他支着引枕道,“大军刚刚凯旋,朝中有许多事要料理,汴梁城中还有乌戎细作,我必须慎之又慎。”他转过头望她,轻轻笑了笑,“后位是你的,跑不掉。为了补偿你,明日特许安国夫人进宫陪你。涌金殿今后就作为你宴客的便殿吧,福宁宫是禁地,外人不得入内,你需要个地方会见亲朋。”
她笑起来,“官家想得真周到。”
对于她的事,他何尝不周到过?以前是个孤独的人,孤独到一定程度就很懒,要求环境不变,这样可以不用动脑子。后来她出现了,他开始琢磨很多事,从前到后,每个细节都考虑妥当,所以有了心爱的人,至少会变得柔软。他怕他的棱角划伤她,同她在一起时总不忘掩盖起来。捧着她、顺着她,只要她高兴,这样就很好。
有妻在身旁,他伸手在她小腹上摸了摸。三个月,肚子有些突出了,腰身也不再那么完美,但是他觉得她真好看,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他侧过身,把头枕在胳膊上,“皇后,你希望菡萏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说:“头胎男孩好呀,官家需要太子传继宗祧,我们生个男孩,然后再生个公主。”
她的嗓音轻而甜美,他拉过她的手贴在脸上,“一年生一个,生到我三十岁,我们就有七个孩子了。”
她嗔怨起来,“那成什么了?孩子生得太多,会变得又老又丑。我不想变丑,我要像花儿一样,永远簪在官家的通天冠上。”
他抿起唇,笑得十分优雅,“那就生四个,慢慢地生,生到你三十岁,足够了。”
她眨着眼睛算了算,还有十三年时间,似乎压力不大。她点头说好,同他十指交扣起来。
她未能封后,其实多少感到遗憾。
安国夫人进宫来,母女两个坐在出廊下品茶,说起这件事,她就显得些惆怅。
“其实我眼下很好,可是因为没有落到实处,总觉得不足。”她端着茶盏往外看,自嘲地笑了笑,“爹爹不让我贪慕权力,我好像做不到。”
郭夫人垂眼,慢慢将杯沿上遗留的口脂擦干净,淡声道:“这不是贪慕权力,是为求自保。宫里的女人和外间不一样,你的丈夫富有四海,总会不断有年轻美丽的女子试图接近他。如果皇后的位置上有人,她们还有忌惮;若没有,那么她们就会拼尽全力试图同他并肩……世上有几个女人能当皇后?哪怕仅仅是一个名头,也会带来莫大的荣耀,我和王太后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他们都是因儿子称帝,才一跃坐上太后位置的,没有当过皇后,永远是一大遗憾。
一只细小的蛾蚋飞过来,落在她的生色花大袖衣上,她拿袖子拂开,自觉话题太沉重,便转而问五哥好不好,“待他心里的郁结散了,我同官家说,择个宗女作配他,日后在朝中也是个保障。”
郭夫人道:“一时半刻拔不出来,时候长些就好了。都是命,人总要认命才好。”说罢顿下来,“我一直在想,太后有什么理由阻止你封后?官家无子,你如今怀了身孕,不是顺理成章的么?”
秾华便把香珠的经过同她说了一遍,“我没有西域的朋友,也没有机会接触西域的东西,说那毒叫颠茄,我真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可是它就掺在木樨花里,嗅多了麻痹人的知觉,官家那时险些丧命,我想起来便觉得害怕。禁中谁能有这样大的本事下毒呢,思来想去,似乎只有梁贵妃了……”她归她说着,突然发现郭夫人愣神,便叫了声孃孃,“你在听我说话么?”
郭夫人脸上似乎还留有残余的震惊,喃喃道:“颠茄……有微香,半人高时毒性最烈,可入药,也可制香驱病……”她沉默下来,站起身一笑,“太后的寝宫在哪里?你带我去会会她。”
秾华有些惊讶,“孃孃要去见太后?”
郭夫人在她手上拍了拍道:“你落地,只在我身边待了九个月,我未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很对不起你。如今你离后位仅一步之遥,我总要帮你一把的。莫怕,我去见她,她不敢将我怎么样。有些事剑拔弩张反而不好解决,软刀子来去,叫她有苦说不出,事情就成了大半了。”
秾华怔怔的,颔首道好,命秦让引路,一直将她送进宝慈宫门。
沿阶陛上去,到了殿前往内看,并不见太后踪影。门上侍立的宫人纳福,“与李娘子请安。”复向郭夫人行一礼。
她应了,问太后可在,话音才落,见太后披着道袍从偏殿出来,往门上不经意瞥了一眼,这一眼便顿住了。阔别十七年再聚首,又是潜意识中的宿敌,其情可想而知。
太后显然没想到,脸上神色微变,看着郭夫人和秾华福下去,半晌没有开口。自然也是不知说什么好,加上有些厌恶,径自往正殿里去了。
秾华同郭夫人交换个眼色,趋步跟了进去。她敛起不满,扮出笑脸温煦唤声太后,比手引荐道:“这是我孃孃,官家赐了安国夫人的封号,今日来与太后见礼。”
太后还算有风度,没有将人轰出去,只是态度不怎么好,多少有些倨傲,“安国夫人在汴京还习惯罢?老身记得多年前你也曾在汴梁生活过,故地重游,虽换了身份,日常应当可以应付的。”
郭夫人谦恭应了个是,“彼时我与从风入禁中为太后调制香料,与太后曾有过几面之缘。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后风采不减当年,令人羡慕。”
太后审视她一眼,郭夫人穿着外命妇的大袖常服,因丧夫,缎子是素色镶蓝边的。郭绩年轻时便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如今虽往四十上靠了,面貌却不显老。她来,她并不感觉惊讶,只是提起李从风的名字,那死水一样的心湖不由微漾了漾。
她未说话,表情也淡漠。郭夫人回身对秾华一笑,“我与太后多年未见,想叙叙旧。你有孕在身不必作陪,且回涌金殿去,我一会儿过去寻你。”
秾华不知她做什么打算,迟疑望了她一眼,郭夫人神色平和,只说去罢,将她打发了出去。
总归纠葛是从男人身上起,于太后来说,自己那时已经生下今上,是有夫家的人。再对别的男子动情,说出来有违妇道。郭夫人呢,抛夫弃女那么多年,最后令结发丈夫郁郁而终,也有愧疚之处。所以谈及那个名字,彼此都难免嗒然。
不过太后眼下自有她骄傲的地方,她的儿子灭了郭绩的国,郭绩虽被善待,到底等同阶下囚,想起这个,她便有种高人一等的快感。她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她,“你我并非旧友,有什么旧可叙呢?”
郭夫人依旧带着笑,“无旧可叙么?那也不要紧,我们如今结了儿女亲家,也可以谈谈别的。”
太后讥诮道:“儿女亲家?这话过了。后宫嫔御众多,岂是个个能与老身称亲家的?”
郭夫人也不恼,未等她相请,在玫瑰椅里坐了下来,“待我秾儿复登后位,这亲家不是也是了。”言罢抬眼凝视她,“我今日来,不想同太后兜圈子,开门见山说话,也省得浪费工夫。”
太后闻言冷了脸,“安国夫人胆子不小,你可知道在同谁说话?初见时我是贵妃,你不过是商妻。再见面我是太后你是战俘,你何来这样的自信同我论长短?”
她也只剩这点优越感了,郭夫人的一生像行走在浪上,高一程低一程,没有承受不了的委屈。所以她那几句带刺的话,于她无关痛痒。她平心静气道:“原本我应当直接面见官家,只是怕让官家为难,才转而来见太后的。太后稍安勿躁,可否摒退左右?有些话不能落人耳,传出去会出大事的。”
她故作神秘,弄得人无端忐忑起来。太后扬手将人遣退了,姑且看她耍什么花样。她两手端正压在膝上,语调变得很慢,似乎是边说边回忆,“我与从风入禁庭,那年好像刚满十七岁,正是秾华这样的年纪。从风善制香,他的香不单能怡神悦心,还有化解病症的功效……太后有腹痛盗汗的宿疾,五月发作,九月而止,是这样罢?”
太后怔了下,“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抿唇笑道:“从风调香,我常替他打下手。虽然他不同我细说,我辩香识味,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来。若我没记错,太后金香的配方是这样的:龙脑两钱、麝香一钱、鸡舌香三两、甘松、独活各一两,与半钱颠茄相和,调香油搓成豆大香丸缚于脐上,可治腹痛,也可香体,对么?眼下交三月,再过几日太后又该制药了。龙脑麝香之类的不难寻,难就难在颠茄,产于西域,中原很难得见。我听秾华说起,她曾替官家做过手串,谁知木樨花中被混入了颠茄,险些要了官家性命。可是遍查众嫔御,一无所得……那是必然的,殿前司搜的是娘子们的阁所,想来无人敢入太后寝宫翻找,所以才会石沉大海。我一直以为对强敌可以下狠手,没想到对自己的儿子,太后也有这样的铁腕,真真叫人刮目相看啊。”
她洋洋洒洒说了半天,越说太后脸色越惨白。猛地拍了方几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往我身上栽赃,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郭夫人还是那个模样,“我又不是来找太后打仗的,好好说着话将人杀了,太后在官家面前也不好交代。”顿了顿想起来,“香丸需装在坛中埋于桃树下,一个月后取出烘干方能用……”边说边回头往殿外张望,“我来时看见宝慈宫东南角有棵桃树,上那里碰碰运气,也许能挖出东西来也说不定。”
太后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神色变得慌张。说她未动杀机,不尽然。可是就如郭绩所说,现在有异动,分明是做贼心虚。她心里挣扎不已,似乎已经无法反驳了。她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不过是想堵住她的嘴,让她的女儿登上后位罢了。太后颓然靠向椅背,力道都被抽光了似的,有气无力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官家下决心向绥国开战,从未想伤他性命。”
郭夫人点了点头,“我料也是,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人乎?但话若传到官家耳朵里,官家一定不会这么想。如果我是太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让针过,针也必定让你的线过,相安无事,岂不和美?我秾儿经受的磨难太多了,我不希望她一辈子因为太后的固执经历更多坎坷。太后放他们小夫妻一条生路,我便对太后立誓,永不将此事透露给第三个人知道。公平交易,太后看可好?”
太后静静听完,突然掩口笑起来,“郭绩,你莫装得冠冕堂皇。你一心要让你女儿为后,还不是私心作祟!你怕在钺国朝不保夕,有皇后护着你,你好苟且偷安,我说得没错罢?”
她也算是个明白人,如果硬要往那上牵扯,倒也说得通。郭夫人并不否认,“我是为秾华,也是为高斐。如果有必要,我这个当母亲的可以为儿女去死,太后做得到么?”
她似笑非笑看着她,太后很觉刺眼,恨不得将那张假面从她脸上扒下来。然而不能,把柄在她手里,焉知她来前有没有准备,只有暂且安抚,再命人杀之了。
她长长吐了口气,“安国夫人的话,我仔细考虑了,似乎是个双赢的局面。其实秾华这孩子一入禁庭我就很喜欢她,只是后来立场不同,怪可惜的。如今你替我下了决心,也是机缘,那就依夫人的意思办吧!”
郭夫人蓦然觉得心头一松,“如此甚好。太后也不必担心我说出去,即使官家知道,也不会将太后如何的。毕竟官家是太后所生,官家不能弑母,大不了如太后所说,送入延甯宫罢了。太后不必担心寂寞,真到了那时我与太后作伴。闲暇时聊一聊过去,聊一聊从风,想来也轻松惬意吧!”她笑着说完,起身优雅行了个礼,“那妾便告退了,希望明日就听到官家册封皇后的好消息。太后不必相送,请留步。”她自说自话着,提裙走出去,只余殿里太后,咬碎了一口银牙。
管她呢,且让秾华复位再说吧!她不将事抖到今上耳朵里,只是不想让秾华背负骂名。已经在紫宸殿闹得沸沸扬扬了,再有什么变故,众臣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皇后陷害太后,王太后反倒成了无辜受害者了。所以让她自发去要求,只要诏书颁布下去,秾华的位置便稳如泰山。至于她自己以后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太后果然信守承诺,次日朝会上态度有了鲜明的扭转,主动要求册立李氏,令在场众臣大感困惑。
今上当即命宰相拟诏,散朝之后颁旨。旨意到时,皇后正在窗下纳衣。要跪地谢恩,他忙搀住了,说皇后有孕,可得特许。
她捧着金印,手里沉甸甸的,眯眼道:“官家可知太后为什么改了主意?”
他脸上带着一点精明的笑意,“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都知道。”
她哦了声,“比如呢?”
“比如贵妃中毒是太后的一石二鸟之计、比如阿茸下毒,事先知会我的人是崔竹筳……”
她听得惘惘的,他不动声色,就能悉知天下事,她怀着敬仰的心情对他顶礼膜拜,“官家其实是神仙吧,能掐会算?”
他摘了朵海棠簪在她乌鸦鸦的发上,无限唏嘘的样子,“算得尽机关,算不尽命盘……”一面迟迟笑起来,“就算是神仙,不也折在你手里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惠风和暖,前阵子下过一场雨,待到放晴的时候,天宇被洗刷了一遍,变得愈发明丽起来。
又是一年端午,禁中忙着置办香糖果子和角黍。皇后不会做吃食,只得找艾叶来,坐在廊下剪成人形,让内侍钉于门上。
官家今日难得清闲,攻打乌戎所需的兵马粮草都筹备妥当了,择个黄道吉日便可西征。中原的霸主,还有什么烦忧?回到柔仪殿里,找个围子床躺下,透过垂挂的珠帘,能看见不远处的她,心便是宁静的。
皇后肚子渐大,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想起第一次胎动时的情景,夫妇二人紧张得脸色发白。他战战兢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隔着一层皮肉,能想象出小小的手或足,在他母亲腹中恣意伸展的样子。不过菡萏似乎过于文静了,常常动过一次,两三天都不再翻身。有时候秾华害怕,太医说孕期满五个月,孩子活动当日益频繁,为什么皇嗣不是这样?她提心吊胆,急得再按捺不住时,菡萏才赏脸,随意伸伸胳膊,表示自己很好。
这孩子一定是个大气端稳的储君,今上想。智者足重,不动则已,一动惊天地。反正他的孩子,他的妻,没有一个不令他满意。
他懒洋洋躺在那里,看她一眼,她眼睫低垂,正专心剪她的艾人。殿外天光明媚,交夏了,穿得也少,只见她便便的大腹,与那玲珑的肩头和脖颈不太相称。他长长舒口气,合上眼,将书扣在脸上。
她在身边,岁月无忧。恍惚想起大婚那晚,她喝了合卺酒,醉得不省人事。他回到洞房,便见她红得像只熟虾一样。问情由,她的乳娘期期艾艾说:“医官来诊治过,圣人起了酒疹,需涂药。”
他把药接了过来,殿中人都打发出去,坐在床沿替她擦拭。她嘴里细碎念叨,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也没有太在意。低头看,那酒疹来势汹汹,从脖子往下,前胸后背尤为严重。那时他对她还有些抵触,虽然通信□□个月,心里并不陌生,但今日之前只见过两三面,毕竟身体不熟悉。他试探性地触她一下,她像被按了机簧,突然睁眼看他,“官家……”
他手里还端着药碗,迟疑往前举了举,“我替你擦药。”
她不说话了,重新闭上眼。胸口痒,懊恼地嘀咕两句,把手挖进了抹胸里。可能是因为动作太过豪放,背后的带子挣松了,她侧过来躺着,只见峡谷幽深,两岸山势壮阔。他艰难地咽口唾沫,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酥胸,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她挥了挥手,“迷惑殷重元……”
醉话说得字正腔圆,他当时吃了一惊。转而龙颜不悦,心想她即便真是这样打算,正大光明说出来,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搁下药碗,怒气冲冲往外去。撼了撼,殿门纹丝不动,看来太后命人把门锁上了。他站了一会儿,等情绪渐渐平复,重又回到后殿里。她痒得厉害吧,像孩子一样,发出焦躁的、似哭似笑的鼻音。他叹了口气,复替她上药,每个地方都擦遍了,最后只剩前胸。
他挣扎了很久,终于把她的抹胸揭开了。一看之下,风景难以描绘。他心头咚咚骤跳,蘸了汤药的巾帕拂过那绵软的山峰,他下意识按了一下……手感不错,透骨**。
心里像装了一把琴,琴弦被拨动了,铮然作响。没有见过别的女人怎么样,她是头一个,很美,以后认定她了,就这样罢!
于是当真再也没有放开过,被她折磨,烧化了五脏六腑,他觉得都是他应该经历的劫数,不能怪她。
所幸现在好了,一切的不如意都过去了,她依赖着他,以后都不用分离,想起这个,便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他躺在那里,半梦半醒间听见她的脚步声,渐渐到他围床前,取下他脸上的书,小声唤:“官家?”
他不愿意睁眼,往里面让了让,向她伸出了双臂。
她顺从地在他怀里躺下,轻轻摇了他一下,“大军何时开拔?”
他说再过两日,“乌戎得知大钺要起兵,正吓得惶惶。这样也好,将他们吊着,人的精力有限,紧张得太久,越来越不耐烦,这样攻打起来更容易。”
她哦了一声,“那么官家打算怎么处置贵妃?”
“禁中留她不得,送入瑶华宫,令她入道。”
她纳罕道:“官家不要她了么?瑶华宫里凄凉,日子不好过啊。”
他的眼睛轻启一条缝,瞥了她一眼,“我什么时候要过她吗?送她入道,就没打算让她过好日子。她太浮躁,在那里修身养性,对她有益处。”
她哀声叹了口气,“我孃孃今日入禁中来,同我说起高斐的亲事,不好办得很。”
他自然懂得,一个亡国之君,虽然封侯拜相,正经门第高的人家,避之惟恐不及,有谁愿意通婚?皇后得了亲人,想尽办法要周全他们,可惜事难成。
他不太好说话,只道:“不着急,高斐还年轻。绥国灭亡不到半年,待时候再长些,众人都淡忘了,亲事便水到渠成了。”
“高斐是个犟脾气,孃孃同他提起,他把人蹶得八丈远。”她为难道,“想是无心无情吧,钺国的闺秀他也看不上。”
他沉默下来,略顿了顿问:“依你的意思呢?”
她抿着唇,抬起一双大眼睛看他。他面上含着笑,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再等等吧!”她龇牙一笑,使劲往他怀里钻,“不说这个了,我先前做了顶虎头帽,过会儿拿来让你瞧。孃孃说刚出生的孩子不懂事,唯恐他抓脸,给他做了两副手套,绣上了柿蒂花,可爱得很。”
他应了,垂手在她腹上一摸,“菡萏这两天乖么?”
她说还是老样子,“你小时候必定也是这样。原想向太后打听的,可她总是不冷不热,我也不好意思叨扰她。”
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显得特别固执。他曾经斡旋过多次,太后不为所动,甚至提起孩子,也是不太上心的样子。他呢,不论自己碰多大的钉子都满不在乎,太后是生母,即便有了隔阂,一切都好商议。唯独她对菡萏冷漠,让他有些受不了。菡萏还没出生,是男是女暂且没有定论,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心头肉,他像爱皇后一样爱着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对他哪怕有一丁点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