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渥来时哭得涕泪纵横,原想迎上去,见今上在,只得敛了步子在阶下纳福。
殿里布置得差不多了,该有的物件摆设一样也不少,先前冷清寂寥的殿宇转眼便丰沛起来。他盘弄那香珠,四下里打量一番,还算满意,便道:“你安安心心的,要什么同门上内侍说,让他传话到福宁宫,我命录景亲自给你办。”
她嗯了声,又有些迟疑,“只怕太后知道了不高兴。”
他听了不过一笑,“婆媳关系真是个千古难题,不过这江山到底还是在我手里,我是你郎君,你谁都不用怕。”
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再看他,他负手四顾,依旧是闲散的模样。她转身命春渥和金姑子她们进去收拾左右配殿,问他,“昨日发烧烧得厉害,今天好了么?”
他摸了摸额头,“还略有些,不过比起昨天已经好多了。”
她不放心,一手摸自己的,一手去摸他,刚一触到就被他拉近了,他低低一笑道:“何必麻烦,这样就行了。”说着前额相抵,果然一下子就试出来了。
他确实还在烧着,她很觉得担忧,“已经一天一夜了,怎么会这样?你可吃药?这么下去人会烧傻的。”
他说吃了,“可惜没什么用。不要紧的,我身底子好,过两天会自己退的。”
她忧心忡忡的样子,仰脸看他,不知怎么,心疼得厉害,“官家龙体康健,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我如今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与人斗,自己无虞才可大展手脚。”
她絮絮嘱托,他听得心头温暖,颔首道:“我记着了,你别替我担心。你没来汴梁前我也平安活了二十三年,你来了,我反倒不成就了么?”
她说:“我是担心,总觉得事情还没有到头,也许会有更大的变故,谁知道呢……朝中暗流涌动,官家脚下的路不好行。”
他倒是满不在乎,“一个云观就让我乱了方寸,日后怎么办大事?他自以为那些小动作我都不知情,其实全在我手掌心里。如今只等他起事,我来个瓮中之鳖,到时候好叫他心服口服。”
她长长叹了口气,他们的争斗,她现在完全不想去过问了,由他们去吧,胜者为王,这世界向来是这样。她伸手替他整了整交领,摸见他衣裳有点单薄,埋怨道:“多穿些,身上不好还不知道添衣。”
她拢着眉头,即便是在责怪,看上去也有种撒娇的意味。他心里激荡,捧着她的脸,千珍万重亲了亲,“皇后,我觉得我离不开你。”
她两手虚虚挂在他手腕上,没有应他,但是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也是。
相爱的两个人,只要一个服软,另一个即便再生气也发作不起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吧!到一起,时间过得飞快,半点也不想分开。她终于还是去抱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哀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他闭上眼,天地都离得很远,他能感觉到的只有她。他的声音盘踞在她头顶,“你说。”
“以后不要怀疑我,要一直相信我。”她仰面看他,眼泪从眼稍滚滚落下去,落进衣领里,“你若怀疑我,我便觉得生无可恋了。要是我英年早逝,必定不是病死,是被屈死的。”
她说得他心头起栗,“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她双手掐着他的手腕,用很大的力气,“我这辈子都不会害你,我对天地起誓。”她唇角扭曲着,哽咽道,“我将真心交付你,余下的日子里只爱你一个人。你要相信我,不管遇见多大的坎坷,记着我今天的话。”
他心里熨贴,点头说好,“我相信皇后的真心,永远不怀疑你。”
“你说到就要做到。”她颇有些咬牙切齿的重复一遍,“这是最后一次,若你不信我,咱们之间的缘分就到此为止,我永远不会再见你。”
他看着她的脸,那温婉秀丽的五官,说到急切处简直有些狰狞。他笑起来,可是笑容里多少含着沉重的味道,“我知道了,谨记在心,你用不着这样,倒弄得我很紧张。”说着抬头看月色,“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息,我要回福宁宫去了。”
她只是不好意思说,其实很希望他留下来。可是她知道,这是冷宫,他若过了夜就不成体统了。况且禁中眼睛多,说不准消息传到朝堂上去,那宗下毒案还没有头绪,官家如此夫纲不振,简直就是个吸引众人攻击的活靶子。
她点头,然而手上却不肯放开,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嗫嚅道:“我要是能变成一块佩玉或是一个香囊就好了……挂在你身上,可以不用分开。”
他们同床共枕过很多次,耳鬓厮磨间,有心猿意马,也有温暖的感动。虽尚未圆房,可是秾华觉得他们是彼此的一部分,亲密得像一个人。
他懂她的意思和想法,唯有不停地吻她,“我也想变成一根发簪,一只耳坠子……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他笑道,抚抚她的脸,“世上没有我们这么好的夫妻了,是么?”
她摇头说:“一定不会有,我们是最好最恩爱的。”
因为她这句话,竟让他有落泪的冲动。他天生凉薄,某些方面可能还有些心智不全,但是对于她,他调动了所有的热情。如果这样还不够,恐怕爱情就当戒掉了。还好她也不老练,对他没有太高的要求,两个同样幼稚的人,直白的我对你好,你也对我好。在十六和二十三岁的时候遇见一份纯真的爱情,哪怕有时生气了,口不择言,说过便忘了,谁也不记得对方的不好。
他使劲抱住她,“皇后,我要走了。待办完了手上的事,我接你去福宁宫,柔仪殿以后就是你的寝殿,我们朝夕相对,可好?”
“那么官家……”她含泪说,“你要我等多久?给我个期限,让我有指望。”
他算了算道:“快则三五日,慢则半个月,云观必会按捺不住。等我收拾了他,马上来接你。”
她说好,放开他,擦了眼泪往下一肃,“臣妾恭送官家。”
终须有个决断,这样难分难舍总不成。他狠了心,转身便往外去,她送到宫门前,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才折回殿里来。
春渥在灯下抹泪,见她进来忙迎上去,上下好好打量了一遍,喃喃说:“圣人无恙就好……我昨日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若你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金姑子和佛哥也在旁落泪,毕竟是年轻的女孩子,昨天这个声势想起来还有点后怕。一大帮的御龙直闯进庆宁宫来,简直像兵荒马乱里敌军屠城。好多人被反剪着双手捆绑起来,哪里还有半点中宫庄严的味道。她们因为是皇后贴身伺候的人,少不得连夜审问,连哄带吓唬,只差最后上刑。
好在今天被调拨回来,西挟虽不及庆宁宫,至少官家还留着情谊。照这个现状看,皇后还未失宠,总算有惊无险吧!
春渥一味地咒骂,“阿茸这个黑了心肝的,她忘了是谁收留她,给她吃穿。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养条狗!狗尚且知道报恩,她连猪狗都不如。她为什么这么做?她可向你透露过?”
她坐在榻上叹息,“要是向我透露倒好了,她口风这么紧,叫我始料未及。娘别骂了,她人都不在了,就莫论她长短了。”
春渥怔了下,听见她已经死了,似乎才平了怒气。只道:“她倒一了百了了,撇下个烂摊子,叫你生受。”
有什么办法,千防万防,防不住果子从心里烂起。她抬眼看金姑子和佛哥,低声道:“我特特的求官家把你们调到西挟来,其实还是为了保全你们。阿茸死前招供,是受郭太后之命,真要论起来,你们从绥宫大内出来,一声令下,少不得皮肉受苦。我眼下是出不去了,你们就和我在一起,既好同我做伴,也好让我看住你们。阿茸这一死,可算是死无对证,加上云观未除,大钺暂时不会对绥兴兵。可是……”她眼里涌起伤感来,将胳膊搁在乌木的小几上,油亮的桌面称着她的手,白得没有血色。她吸了口气道,“我自己其实有这个准备,官家就算要保我,大势所趋,最后我终是起兵的由头。这是没办法的事,算是命里的劫数吧!如今三国的国力,大钺第一,绥国紧随其后,乌戎排在最末。要开战,必定是大钺拉拢乌戎,共同吞并绥国……当前的大时局,以你我之力,恐怕很难阻止。到那个时候,我能力有限,就当真护不住你们了。”
其实她看得很明白,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有时不愿意太计较,得过且过。金姑子和佛哥对视一眼,跪在她面前叩首,“圣人且安心,婢子既然在圣人身边,必会誓死保护圣人安全。”
她仰起脸,空洞的两眼望着殿顶,怅然道:“我在这个位置上,没有退路。我甚至不能躲避,因为就算我逃离这里,也会成为战争的借口。到了最后,或许只有我自尽,才能替绥国争取上两三年的时间吧!”
她的话叫三人大大惊惶起来,“圣人千万不能动这样的心思,用一条命换取两三年时间,可值得?三年后当兴兵还是会兴兵,到时候谁还记得你?”
她抿了唇,心里开始盘算,这是下下策,她也不愿意赴死。人被逼到绝境,再好的脾气也会试图反抗。贵妃已经在积极向今上靠拢,可以不用嫔妃的身份,以盟友的姿态。乌戎和大钺的纽带不就是她么,如果摧毁他们的结盟,能否暂时让他们的计划搁浅?
可若是真要这么做,刚才对官家的那些话就显得别有用意了。她要他相信她,如今却要用他的信任来欺骗他,她心里犹豫,但要击破太后和贵妃的阴谋,要自救,她就不得不做一回卑鄙小人了。
她转头问春渥,“上次派进宜圣阁的人,可靠得住?”
春渥道:“圣人放心,绝对靠得住。”
她长长叹了口气,“反正现在是死无对证,将下毒的事栽赃给贵妃就是了。贵妃欲取我而代之,不惜买通了阿茸陷害我,否则如何解释她们来得这样巧?我知道贵妃不会将我送去的人放在跟前,两个宫人只消作证贵妃召见过阿茸就够了,我倒要看看这种无头公案太后如何断。”
金姑子略思忖了道:“圣人这想法是可行的,怕就怕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
“官家么?”她怏怏歪在引枕上,神情落寞,“倘或是这样,我就赌输了,得认命。不过也借此看清,他和云观一样,没有什么再值得我留恋的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反击,佛哥跃跃欲试,“婢子想办法出去一趟,同宜奴她们通个气。否则闹起来,怕她们没有准备。”
春渥为难地往外看了看,“有班直看守着,如何出得去?”
佛哥说:“买通两个黄门,待送饭的时候换上其中一个的衣裳,不声不响就混出去了。圣人放心,婢子们在绥国时专门受过调理,糊弄不得官家,糊弄几个禁军还是可以的。”
她舒了口气,如此甚好。她是没有办法,虽然知道官家也有借机出兵的念头,可她不能眼看着他攻打她的母国。郭太后和高斐,一旦国破就会在他的刀剑下送命。终究是血肉相连的亲人,即便没有太多的感情,她也要努力挽救他们。如果绥使够聪明,能洞察禁庭里酝酿的阴谋,就可以把消息带回去,至少让高斐有时间做准备。
计划好了,就严格按照这个来实行。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贵妃大概是出于打压的目的,第二天下午居然来了西挟。黄门入殿通报时,秾华正在花绷前查看,听了回禀坐下来,应道:“请贵妃进来相见。”顺手拿起剪子,藏在大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