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身让春渥她们退下,提裙进后殿来。今天的际遇让她心力交瘁,可为了不叫他看出端倪,还得振作精神同他周旋。
她在桌旁坐下,“何为阴面?何为阳面?”
他说:“无字为阴,有字为阳。”往前推了推,“猜罢。”
她托腮看他,“猜来做什么?”
“决定我今夜去留。”他笑道,“若猜中了我就留下,猜不中我就回福宁殿。”
这人果真狂妄,凭什么猜中了就留下,弄得她很盼他在此过夜似的。她抬手摸髻上凤簪,一支一支摘下来放在桌上,懒散说:“我今日很累,不想猜。”
他垂下眼,手却未曾离开,“不猜便不猜吧,皇后身边不该离人,我今夜留下陪你。”
他似乎是一语双关,秾华心头骤然一跳,难道云观的行踪叫他发现了么?他派人监视她,这点叫她很不高兴,然而不能质问,即便知道也只能假装不察。不久后终有一场腥风血雨,不管云观和他谁胜谁败,对她来说都是巨大的折磨。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隐瞒公主府里发生的一切。再怎么说她不能害了云观,那是她儿时最贴心的挚友。
她掖起两手端正坐着,点头道好,“我猜。”定眼盯着他的手,沉吟半晌道,“阴面,一定是阴面!”
他挑了挑眉,“确定么?”
她又开始犹豫了,见他要撤回手,忙上去一把按住了,“不对,是阳面。”
“究竟是阴面还是阳面?”
她说:“阳面,我猜是阳面,官家开吧,错不了的。”
他轻轻一笑,把手挪开,嘉元通宝几个大字赫然撞进视线,他语调甚欢快,“皇后果然神机,看来今晚我是留定了。”
她跌坐回去,哀哀叹道:“不改倒好了,改来改去的,反而猜坏了。”
他听了脸色一沉,寒声道:“皇后似乎不欢迎我留宿涌金殿?你莫忘了,再有两日,你我大婚就满三个月了。”
他忽然换了语气,同先前大不一样,让她想起初入禁庭时见到的他,高高在上,一个眼神都令她胆寒。他说得没错,到初二就满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来他们未圆房,她心里不情愿,他也从来没有逼迫她。这方面他是做得很好的,就像那日去延福宫,情热得那样,最后还是委屈了自己,她都知道。
有时候觉得他真是个好人,他的心智在朝堂,不在情上。男女之间相处,他幼稚直白。但是这些看似无害的东西都是表象,他有他的算盘,感情里面一旦添加了政治的成份,便再也纯粹不起来了。
她终究还是有些怕他的,嗫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衣裳都没换……官家稍等我一会儿,我洗漱了再来陪官家说话。”
他不言语,掂着那铜钱往帘后去,大有上床等她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踅身走进偏殿,春渥同她说话,她也惘惘的。脑子里不停的琢磨,今天大概要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做个决断了。他可以忍一时,不能忍一世。她隐隐感到不安,并不是要为谁守节,只是现在的局面,顶在风口浪尖的就是她。她觉得恐惧,猜不透云观,也猜不透今上。他们似乎都很有把握能除掉对方,她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算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
坐在浴桶里,心乱如麻。只记得云观说过的话,今上让她入禁庭,迎她做皇后,只是为了拿她做饵。那么之前的种种,信件的往来,甚至他十三岁那年游历建安结识她,都已经不可信了么?
她崴了□子,险些栽进水里,春渥忙搀住了,压着嗓子问:“出了什么事么?怎么一整天心不在焉的?”
她答应对谁都不提起的,这么大的事,攸关生死,上回他逃过一劫,这回不能毁在她手里。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太累了,我现在看人都是重影的。”
春渥放下心来,拿胰子细细打她的手臂,一面道:“累就好生歇着,同官家说一声,他总能体谅你的。”
她没说话,草草洗完了出浴,她们往她身上洒香粉,一层一层扑得呛鼻。终于收拾妥当了,春渥领人退出去,她看殿门缓缓阖上,才掖着寝衣往后殿里去。
他已经换下常服,松垮的襕袍拿玉色绳带束着,靠在床头看书。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看了她一眼,“愣着做什么?又不是头一回同床共枕,害怕么?”
她心里紧张,局促地提着裙角上脚踏,挨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香喷喷的人儿,纯洁得纤尘不染。他放下书,一手撑着头,一手抚她的脸,“在长公主宅邸玩得好么?长公主款待可周到?”
她说都好,他的手指滑进她领中,她羞怯地缩了脖子。
他轻轻微笑,笑容里有种宠溺的味道,“皇后今日与平时不大一样。”
她心慌气短,唔了声道:“哪里不一样?”一壁说,一壁不动声色抓住他的手,缠绵地与他十指交扣起来。
他任她延捱,并不着急,顿了会儿才说:“皇后今天很美……特别的美。”
她看他一眼,嗔道:“这是什么话,我一直都很美,我是建安有名的美人,官家忘记了?”
他扩大了笑容,“是啊,天天在眼前,倒忘了我娶的是天下最美的人了。”言罢又问,“在公主府玩了些什么?”
她努力地回忆,因为云观的出现扰乱了思绪,好多东西她都忘记了。可是他不好糊弄,既然明里暗里都有人监视,她说不出来就有可疑了,便掰着他的手指头细数,“我们听徐婆惜唱《苏幕遮》,看耍吞剑和药发傀儡。下半晌宰相娘子进献香料,后来又有猴子戏和小黄门蹴鞠……你问这些做什么?弄得殿试一样。”
“我不得空出去,也不知你在外面好不好。只是觉得禁中没有你,心里有些发空……”他说的是实话,娶了妻子和孑然一身的时候心境不一样。索性没有倒不去想,有了便惦记着,像太阳下山就得收衣服家什,成了一种本能。
她听完,心尖上颤了颤。烛火把他的脸映照成金黄色,她抬手捋他的鬓角,“官家今日在宫中又做了些什么?”
他笑了笑,“挨骂。”
她无奈摇头,“又是那些言官?”
他嗯了声,把视线调向殿顶,“骂完水利骂赋税,骂完了赋税责怪我没有皇嗣、愧对祖宗,我在他们嘴里简直就是个昏君。”
她悻悻的,不敢接着说皇嗣的问题,只道:“忠言逆耳么,刚愎自用的才是昏君,官家听得进谏言,是有道明君。”
他转过眼来打量她,“皇后倒懂得避重就轻,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么?”
她心里通通急跳起来,一味地装糊涂,“官家指什么?”
他的唇角优雅上扬,并不回答她,慢慢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终究不是佛,我也在红尘中打滚,皇后莫把我想得太清高了。”
是会有这么一天的,她早有准备,可是如今又品咂出了不甘和屈辱。起先不知道云观还活着,就算屈从,多少还有些情愿。然而现在不是了,云观来了,却让她隐忍。今上留下她,又是为了引出云观,那么她存在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他专心致志亲吻她,她浑身紧绷,隔着寝衣都能感受到。不去管,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得发泄,早晚要气死。
他们当他是瞎子聋子,可这天下的事,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他没有质问她,因为怕她经受不起。他在感情上一向不够果敢,以前不懂什么是爱情,是她一点点教会他。他的爱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只能给一个人。他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担心她拒绝,甚至有点讨好的意味。可是今天叫他尝到了锥心的滋味,他坐在垂拱殿里,耐心被一截一截烧成灰,为什么她还在装聋作哑?
那具身体是可爱的,熟悉的。他覆在她身上,扯起锦被盖住两个人,迷蒙之中吻她的唇,啄一下、再啄一下,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还差了点什么。试着舔舐,描画她玲珑的唇瓣,阵阵血气上涌,比先前更剧烈,仿佛突然开启了一扇门,门后有他预想不到的风景。他把她掬起来,轻轻唤她,“皇后,今日圆房好么?”
她紧闭着眼,表情像在上刑。听见他这句话,终于飞红了脸,哆哆嗦嗦说:“我还没准备好。”
他皱起了眉,“已经三个月了,怎么还没有?上次去延福宫,要不是你身上……我就已经……”
她偏过头,找不到借口,还是那句话,“没有准备好。”
今上有些苦恼,要怎样的准备呢,不是只要他准备好就可以了吗?自己蓄势待发,她却一副杀身成仁的样子,实在败兴得很。他凝眉审视她,依旧去亲她的嘴唇,亲完了往下挪,落在她的脖颈上。她那么香,不是任何一种香料堆砌成的。薄薄的寝衣勾勒出她的体态,波澜起伏叫人血脉喷张。他把手覆上去,她讶然低吟,他吓了一跳。然后所有的警醒机敏都从脑子里抛了出去,只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撼。她就在这里,绵软地卧在他掌中,他听见耳中嗡嗡的血潮,横向拍过来,拍得他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