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
诡异的沉默中,王思维拿起一片烤得焦黄的吐司,放到嘴里,无辜地咀嚼。
季劫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他说:
“你有证据吗?”
“什么?”王思维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
“我说你说……季文成是贪官,有证据吗?”
王思维喝了一口面前的浓汤,不小心碰到嘴角破裂的伤口,微微皱眉,用那种故作深沉的语气说:
“你不懂。像我们这样的人,天生就能感觉得到。打个比方吧——”
王思维仰着头抬起右手食指,一副要高谈阔论的姿势。他不经意看了一眼管天任,就发现管天任正对他缓慢地摇头,动作夸张,似乎是示意他不要再多说。
但王思维嘴皮子利落,说话不经大脑,一点不明白什么叫做‘祸从口出’,那些听起来毫无根据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不过他还没完全说完,就听得‘咔!——’一声巨响,季劫手中的筷子一下子砸到桌子上,震得玻璃板上下抖动,连管家父母都听到声响从厨房探出头。
季劫发脾气的次数不少,但真正生气却寥寥无几,一般这种情况只要稍微哄两句就行,他们觉得管天任完全有能力能哄好季劫,没放在心上。
就看季劫抬起长腿两三步跨到王思维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右手一把抓住那人的领子,用力把王思维提了起来。
“——那意思不就是你没证据吗?”
王思维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点干涩,于是眨了眨。尽管他和季劫并不是很熟,但多少能知道这人的性格。他以为季劫绝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吹牛而生气,只好求救般地看了看管天任。
管天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季劫一字一顿,对王思维说:
“没证据就别瞎说。”
“……下回再让我听见你瞎编乱造,我撕了你的嘴。”
季劫话说的狠戾,手上却把王思维的领子松开了。王思维刚被人揍了一顿,这会儿也生气着呢,一听这话,不管多好的脾气都被青春期的热血给顶了过去,他皱眉,反手要拽季劫的手腕,道:
“不是!我说,季劫你生什么气啊?我这就跟你说件好玩的事儿你至于吗?”
“好玩个屁!!”季劫突然怒了,震开王思维的手想揍他,一看他肿得像是猪头一样的脑袋又有点下不去手。“你他妈不就是瞎说吗?你除了嘴还有什么能耐啊?”
王思维怒道:“那你呢?我除了嘴没别的能耐,你除了脸还有……”
管天任本来想着要劝架,一听王思维这话也生气了,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思维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管天任也来跟他吵嘴,面子上很是过不去,脸顿时胀得通红,说:“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亏我还把你们当朋友。”
王思维用力推季劫的胸口,转身拿外套就要往外走。
管天任在后面突然说:
“季文成是季劫的爸爸。”
王思维正往身上套衣服,一听这话顿时一僵,微微张嘴向后看季劫。只见季劫别过脸根本不看王思维那边,背影高瘦挺拔,清晨的阳光完好的在他周围轮廓形成光晕,更衬少年肩宽腰窄。莫名有些孤独的感觉。
王思维想了想,却没说出道歉的话,他甚至讥讽地笑了笑,说:
“以前还能说我没证据。可季劫,你看看你住的地方,你看看你吃的你穿的,说你爸不贪,谁信呢?他不贪,就不可能成为我爸爸的客户,不可能让我爸给他——”
“你滚!”季劫暴怒,抄起桌上的抽纸整个往王思维那边扔去,大吼,“这他妈是我爷爷的房子!跟我爸有什么关系!你给我滚!!”
季劫怒急,扔了一卷纸过去还不解气,要不是身后的管天任立刻从后面搂住季劫的肩膀,估计此刻就要踹到王思维身上了。季劫身体前倾,白皙的脖子泛红,几条血管明显突出,他呼吸急促,如同被惹急了的野猫。
管天任双手从季劫腋下穿过,紧紧搂住季劫胸前,喊道:“季劫!别生气!他瞎说的。”
季劫用力扒管天任的手,这时闻声赶过来的管家父母一人拿着一个炒菜铲问怎么了怎么了?谁欺负小季了?
他们家人跟季劫家人完全不一样。管家父母完全忽视季劫惹事的脾气,总觉得季劫人长得瘦弱,打架不占优势,肯定是被欺负的那个,平时嘱咐管天任最多的也是:不能欺负小季。他们从来没考虑过季劫暴力的手段,无论什么时候第一个问的肯定是‘谁欺负小季了’。
一边问一边从厨房赶出来,看到季劫被管天任拉着,再扭头,就看见手里拿着抽纸手足无措的王思维,一向慈眉善目的管家父母极为默契,不由分说,竖起眉毛,“出去!”,‘嘭’的一声吧防盗门关上。
“……”王思维叉腰站在季劫家后院的花园里,虽然知道自己这么说人家爸爸肯定会得罪人,但想起季劫过激的反应又觉得自己没错,生了一会儿闷气,刚要一个人默默离开时,就听防盗门‘吱——’的开了。
管爸爸手里握着两个鸡蛋,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对王思维说:“哎呦小伙子,你干嘛惹我家小季生气?他心脏不好呢……”
王思维在寒风中一哆嗦,摸摸脑袋:“我没想到他会生气。”
“看你这一身伤的,算了算了……”管爸爸把手里的鸡蛋塞到王思维怀里,道,“右拐第二间,是季家的车库。一会儿我叫司机把你送出去,你随便吃点。”
“……”
季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其实他已经很久都没管季文成叫‘爸爸’了,出门在外,如果不是提前订好座位,季劫通常不会挨着季文成,两人像是陌生人一样,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季文成有自己的圈子,季劫置身事外,一点没有融入的迹象。
但听到别人污蔑季文成,说没有根据的坏话,季劫就恨不能掐着那人的脖子狠狠揍他一顿,感觉自己的肺要被气炸了。
别人的看法对季文成有什么影响呢?其实没影响。那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季劫不知道,他只是想这么做。
季劫甩开管天任护在自己胸前的双手,很暴躁地往房间走。管天任知道季劫又想‘静静’,连忙上前,在季劫要关门的瞬间扶住门把手,压低声音,说:
“……季劫,别生气了。”
“……”
“我们都知道他在说胡话。不用往心里去。你还没吃东西呢,我给你熬点粥,行吗?”
季劫咬着牙,浑身颤抖,半晌突然说了句:
“……不是。”
这声音好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带着无限的委屈和辩解,管天任心下一酸,左手用力顶着门以防季劫突然关门,右手轻轻向上抚摸季劫的头,口中重复道:“不是,不是。”
季劫看着管天任,一时间无话可说。
但管天任却好像能在什么情况下都站在季劫这边,口中不停说:“我明白。季劫,我明白的。”
季劫深吸一口气,关门的动作撤下去,他靠着墙,明明是大清早晨,却有一瞬间感觉异常疲惫。
管家父母拿着炒菜铲又跑过来,看着季劫,眼神里格外的偏袒:“小季啊,咱不怕。叔叔阿姨已经帮你把人赶跑了,你出来吃饭吧。”
“……”季劫无法跟他们解释,自己一点都不‘怕’这个概念。他就是有点无奈。
之后季劫怏怏不乐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去过道馆。管天任看他不高兴,就经常叫他一起到健身房,跑跑步什么的,适度锻炼。季劫身体不太好,经常感冒,不过他常年锻炼,适应慢跑,管天任一起,倒也不是太难熬。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等到沙尘暴来临之时,狂风肆虐不分昼夜。往往是出门回来就要进行全身的清洗。然而风暴过境之后,天气回暖,别墅后大片的木槿和金橘都开花了。最香的是蔷薇和一种不起眼的小百花,路过之时,香气横亘,经久不散。
管爸爸早就开始忙着管理花园,最忙时还要让管天任搭把手。天气慢慢变热,季劫经常在傍晚看到管天任大汗淋淋地蹲在那里除草。
季劫口味清淡,不能忍受太甜的东西,也讨厌油腻。日常饮食中,管天任自然要迁就季劫的喜好。再加上这些天定时运动,停止服用含有激素的药物,管天任逐渐瘦下来。
季劫对人的外表不太敏感,直到他看见管天任这样蹲着,肩膀那边没有最开始见到他,那种拥挤、粘腻时,季劫才有种‘他丫真瘦了’的感觉。
季劫怀疑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可靠。他会眯着眼观察管天任,等他靠近时,猛地用手指戳他一下,看看是不是衣服太宽松,造成视觉的偏差。
被突然戳了一下的管天任有时候会惊一下,不过不会生气,反而好脾气的对季劫笑,问:“你饿了吗?”
季劫不回答,看他一会儿,又戳一下,眼神里带着打量。
管天任笑。不管季劫这是怎么了,他喜欢季劫的亲近。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季劫的靠近。有时候隐隐知道是为什么,却害怕知道答案,于是自我安慰,不明说出来,一切,还都正常。
季劫消沉了那一段时间后,虽然不再去道馆,却开始和管天任在后院打羽毛球。对季劫来说,只要不是太激烈的运动他都很擅长,管天任跑来跑去拼死追球,几局下来,一身是土,输得非常惨。季劫一边怒其不争一边暗暗放水,还是输。气得季劫扔下羽毛球拍大骂‘你干什么呢?我想要一个跟我实力差不多的人,你比我弱这么多还让着我?猪头吗?’。管天任喘得跟什么似的,心说我没让着你,可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无奈之下,只得让管爸爸甚至和管妈妈一起帮忙,三人对季劫一人,才能勉强撑场。
幸好管天任人并不愚笨,运动神经也好,到四月份时,已经几乎能和季劫对阵,三四局中能赢一局,逗逗季劫的神经,下一局他就认真了,然后管天任就输了。
季劫是真的喜欢打球,以前在家就拉着杨怀瑾一直打。到了这里竟然培养出了一个种子选手,季劫表示很欣慰。
除了羽毛球,季劫也很喜欢游泳。气温刚升到二十度时,管爸爸花了三天时间清洗花园里的游泳池。再热一点,季劫就穿着泳裤到泳池里游泳。
管天任也会游泳,在季劫的半逼迫下,一开始插着根遮阳伞在旁边看着,慢慢变成穿泳裤在旁边看着,最后热得不行,强忍着,还是被季劫拽到水里。
管天任浑身都湿了。他瘦的均匀缓慢,身上的肉到没有松成让人感到可怕的地步,却仍能感觉到柔软。这一落水,胳膊、腹部白花花的肉颤动,荡起一圈圈水纹。
季劫也被溅起的水弄了一脸,他忍不住大笑,上前捏了两把管天任的脸,不知为何,右手向下,又握了握管天任的手臂。
少年敏感的心突然躁动了,他摸着管天任的手臂,一瞬间皱起了眉。他看见管天任的肉,本以为那和他碗里的东西没什么不同。可那种滑、嫩的触感,却是他没在任何人身上摸到过的。
光滑到不可思议。白皙到瞠目结舌。
季劫飞快放下手,没当回事,带上泳镜,有水顺着他的发间滴落,落到明显的锁骨上。季劫仰躺到泳池里,说:
“你会游泳吗?”
“会。”管天任慢慢往季劫那边游,“只会自由泳。”
“那我教你蝶泳。”
“行啊。”
季劫站在泳池最深处,看着管天任划手游到自己身边,等他来了就准备教他。
季劫性格急躁,语言表达能力又不行,其实不适合当老师。可游泳都是通的,学会一种后再学其他的就不难。其实过了一会儿管天任就弄懂了原理和姿势,不过他没喊停。
他想多看一会儿。
多看一会儿季劫光滑的脊背,看他突起的肩胛骨,看他这些天游泳不抹防晒霜被晒得通红、精瘦的手臂。
管天任屏住呼吸,钻到水下。
看他平坦的小腹。
看他收紧的泳裤。
看他——看他泳裤下覆盖住的地方。
充满诱惑力的……
那些……
管天任忍不住伸出手……
然后,季劫一把抓住他往这边伸过来的手,同时用力向后抻,‘咕噜——’大量的水泡从季劫口中涌出,他用力压着管天任,在水中按住管天任的肋下,不顾他的挣扎,刚想挠两下,就被管天任大力挣脱了。
水中的动作太过艰难,季劫放弃了想制服他的想法,用力一蹬,浮出水面。
管天任心跳如雷,没敢再往季劫那边游,自己顺着泳池边大力划水,很快就离季劫三四米远。
季劫以为他是在跟自己比试,饶有兴趣地跟在他身后游。本以为能很快追上管天任,没想到他游得很快,怎么都够不到他的后脚跟。
太阳下山后是打羽毛球的好时机。
季劫狠狠扣球,管天任拼命奔跑。
季劫知道自己性格不好,不招人喜欢。除了管天任,大概没人能忍他那种暴躁的脾气。
身边有个人陪着,真是太好了。
正在用水管喷水的管爸爸管妈妈听到他们俩打球的声音,不觉向那边看了一眼,然后露出笑容。
就在这时,偌大的别墅里传来电话铃声。
管家父母一怔,对视一眼后,由管爸爸喊了一嗓子:
——季劫,有电话。
季劫接过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微喘着走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接起电话。
打电话的人竟然不是季文成,而是季劫的妈妈。
自从上次季劫‘捉/奸’后,父子俩见面都很是尴尬,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往往都是有急切到不得已的事情,季文成才会主动跟季劫联系。
季劫倒也乐得如此。他还小,不懂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父亲。
“季劫,”季妈妈的声音又低又哑,显得非常疲惫,“你现在忙吗?”
“不忙。”今天是星期六。季劫说完,就听到自己弟弟抽抽噎噎的哭声,“——果果?你怎么了?”
弟弟的哭声隔得老远,委屈地喊:“哥哥……哥哥……”
“果果,你过来说话。”
“不行……呜呜……爸爸说不做完今天的作业不让我离开桌子……”
“什么?”离的太远,季劫听得云里雾里,“妈,果果他怎么了?”
季妈妈却没有回答季劫的问题,而是径直切入主题:“季劫。妈妈今天有话要跟你说。”
“……”
“妈妈知道你舍不得离家。你这个孩子从小就怕生,还恋旧,独立性不好。这次送你去北京,你心里不高兴……”
季劫闷闷地反驳:“……还行。”
“……但是这回,你还要出去。”季妈妈单手扶住额头,“妈妈跟爸爸商量了。明年要把你送出国。这事已经决定好了,前期准备爸妈也做的差不多。下个星期你就不要上课,专心在家里准备考试吧。”
“你说什么?”季劫一怔,愣了好久才说,“你这是在跟我说吗?”
季妈妈顿住,没说话。
“这是跟我讨论,还是命令?”季劫一瞬间有点反应不过来,“……你让我去哪儿啊?”
“……过段日子你就知道了。”
季劫急了:“不是,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你,你让我……你为什么让我走……我怎么了……”
季劫就像是个被扔下的小孩,死死拽住母亲的衣角,仰着头,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但季劫没哭,他只是慌张地不停询问,问得季妈妈心酸不已。
季妈妈劝道:“你这么年轻,多出去看看还是好的。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
季劫明白了,他说:“是我爸爸安排的吧。”
“……”
“妈,”季劫仰起头,轻声说,“有时候我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他儿子?”
“你说什么呢?”
“他为什么一点都不留我呢?”季劫说,“如果我有儿子,我肯定舍不得他。”
“……”
“可是我爸,我总觉得他想把我赶走。”季劫别过脸,“他不想我留在他身边。”
“你爸他……”季妈妈声音沙哑,“最疼的就是你。你现在还不明白,等你日后懂了,千万别误会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