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林睿到东宫如何相见,如何聚会,却说苏夫人昼夜兼程,月余后抵达江南。
近来京城各家都打着林睿亲事的主意,苏家和林家好,又久住京城,如何不知,难免感叹林睿得人看重,苏夫人不觉想到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当年贾敏与她笑言,她听了,未尝没有心思,他们两家根基门第富贵处处都相配,只是女儿那时体弱多病,她不敢应承,如今女儿又出了家,更不敢奢望和林家结亲了。
苏夫人不愿女儿常伴青灯古佛,当日恐后事不妙,苏黎做主,送她出家以避祸,但身边仍旧留着老嬷嬷和丫鬟服侍,现今太子之位甚稳,他们家没有了危机,苏夫人自思年过四十,仅此一女,哪里还能放任她独自住在蟠香寺,清清冷冷,因此意欲接她回来。
妙玉天生的性情肖似苏黎,恃才傲物,孤高自诩,不合俗流,在空门中无碍,若是还俗,将来嫁人生子,接人待物未免容易得罪了人,因此苏夫人打算生教导妙玉几年,然后送她出阁,自己一辈子的心事都完了。
妙玉今年虚岁十一岁,苏黎已经看中了极好的人选,两家心中皆十分愿意。
不料苏夫人弃船登岸,乘车到了姑苏蟠香寺,向灵台师父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妙玉竟不同意还俗,道:“当日你们既送了我到这里,如今又何必再带我回去?”
妙玉小小年纪遁入空门,凄冷寂寞,未尝没有一丝怨愤之心。
听了这话,苏夫人眼圈一红,不觉流下泪来,道:“你道我我们舍得你离开父母不成?我和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打小儿疼得心尖子似的,若不是京城之中危机四伏,唯恐难以落得平安,哪里能送你来这里?”
灵台师父微微一叹,乃劝妙玉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为了你的平安,方忍痛送你到我跟前,既来接你,你回去便是,承欢于父母膝下,方是你的归宿。”
妙玉却道:“师父孤苦伶仃的,我陪着师父岂不好?”
苏夫人大惊失色,难道出家这么些年,妙玉竟认定了空门不成?她正欲反驳,却听灵台师父笑道:“出家人哪有牵挂?你心在红尘,挂念父母音容,就算跟我一辈子,亦得不到超脱。你初来蟠香寺时,日夜啼哭,思念父母,当我不曾看到?你素日期盼便是与父母团聚,常常拿着你父母留下的墨宝出神,怎么你娘来接你了,你却又不回去了?”
苏夫人听到这里,望着女儿清冷如玉的面容,再想女儿小小年纪独居庵堂,日夜啼哭之景,顿时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哪里还在意妙玉先前的不忿。
妙玉低头不语,手里紧紧攥着念珠。
灵台师父又对她道:“原本,你是我佛门中人,带发修行仍是你的命运,不料世事无常,你和我佛门竟是无缘了,随你娘回去罢。”
苏夫人不禁疑惑地看向灵台师父,灵台却又不愿多言了。
妙玉秉性聪颖,蓦地想起那一年灵台师父跟贾敏、俞老太太等人说的话来,心中一动,见到苏夫人鬓边已露微霜,忽而落下泪来,点头哽咽道:“师父放心,弟子跟娘回去,只是将来,弟子还得来看望师父,师父可不能将弟子拒之门外。”
灵台师父却道:“不必你来看我,将来,咱们师徒在长安城相聚罢。”
妙玉眼里露出一丝喜色,问道:“师父不日去长安?”
灵台师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对她说明自己进京乃是五六年后。
妙玉听了,欣喜不已,此时此刻,方露出少女本色,慢慢走到苏夫人跟前,她眼里闪着一缕小心翼翼,道:“这回进京,爹娘不会再送我离开了罢?”修行多年,妙玉并不畏死,她最难过的是父母甘赴险境,却偏偏扔下了她。他们却不知,没了他们,即便自己在空门平平安安,却又有什么意趣?她并不想做一个六根清净的女尼。
苏夫人听了这话,再也忍受不住,伸手搂她入怀,呜咽道:“妙儿放心,娘不送你离开娘亲了,咱们一家三口日后好好地过日子。”
妙玉依偎在她怀里,放下心来。
母女两个好容易方止住心中伤悲,苏夫人问灵台道:“敢问师父,我们此行是否平安?”
她问的并非行程,而是此去长安乃至于日后是否平安无事,苏夫人和灵台师父本是旧交,言谈之间并无避讳,直言询问,灵台师父不假思索地笑答道:“放心,你们大劫已去,日后虽非平步青云,却绝无倾覆之虞。”
苏夫人笑道:“我们老爷那性子原就不大适合做官,这些年多亏了林大人提点照应,方才无事,我们不求他有什么如花似锦的前程,只求平安二字罢了。”
灵台师父道:“平安二字说着容易,得之却难。”
说毕,想了想,问道:“你说的林大人,是否是现任的巡盐御史?”
苏夫人点头,灵台师父笑道:“他们家倒好,原是难得真正的慈善人,这些年从未忘过妙玉,吃的顽的用的不知道打发人送了多少回,和他们交好,竟是你们的福分。今生今世,你们当真得了他们无数的好处。”
苏夫人笑道:“不必师父说,我们也知道。”
没有林如海提点苏黎,太子殿下便无今日,他们亦不能来接妙玉团聚。
灵台师父摆摆手,不再多言。
妙玉脱去缁衣,换上红妆,苏夫人忙命人拿了早就预备好的脂粉,收拾行李时,想到这一去不知归日,妙玉忽然道:“我还没向岫烟辞行呢。”
苏夫人一怔,忙问岫烟是谁。
妙玉道:“是赁寺中房舍居住的一个女孩子,和林妹妹差不多的年纪,前儿我读书时,遇到了她,竟羡慕得很,我见她聪明伶俐,教了她半年。他们家穷困非常,自然不会令其读书识字,我这样走了,她怕是不能再读书了。”
灵台师父素知她外冷内热,若是无情,哪会教导区区贫家之女,想到邢岫烟和妙玉的缘分,不觉一叹,道:“你走了,我还在,明儿让岫烟跟我读书便是。”
灵台师父和寻常僧尼不同,称呼旁人从来都是俗家姓名。
妙玉听了,倒替邢岫烟欢喜,临走之前,仍旧去向邢岫烟告辞,嘱咐了几句,又留下许多笔墨纸砚书籍给她。苏夫人初见邢岫烟,亦觉不俗,给了一份表礼,只是她父母皆是酒糟透之人,苏夫人不喜,表礼也只尺头锞子等物。
妙玉走后,邢岫烟十分不舍,暗地里哭了好几日,然而她得灵台师父亲自教养,却是意外之喜,而后凭此嫁得佳婿,且是后话不提了。
苏夫人没有急着回京,替妙玉打理妥当后,带她去扬州拜见贾敏。她捎带了众人给林家的礼物,打发小厮自是便宜,但她亦想见贾敏,便亲自去了。别看林如海如今的官职四五年未变,但是却是要职,许多人都宁愿如他这般,而非其他没有油水的职缺。贾敏听到他们来的消息,早就带着黛玉迎了出来,姐妹相见,悲喜交集。
黛玉不记得妙玉了,妙玉却记得她,不过她性子冷淡惯了,乍然还俗,不知如何言语。贾敏拉着她细细打量,向苏夫人道:“才多少时候不见,你们家的玉儿越发出息了。”贾敏忍不住啧啧赞叹,妙玉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非常人所及。
苏夫人谦逊道:“到底在寺庙里住了几年,比不得你们家的玉儿。”
自己的女儿苏夫人明白,倒觉得黛玉更可喜些,黛玉年纪虽小,却能看出,经父母陶冶教育,身上尽是读书人的风骨气质。不同于妙玉,黛玉是了解世事,天性中带有世家贵女的清高,而妙玉却是不将世人放在眼里的孤傲,难容于世俗。
苏夫人初见黛玉,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她心里后悔不及,若是没有送妙玉出家修行几年,恐怕妙玉就跟黛玉一样,仍是个千娇万宠的大家闺秀。
她搂着黛玉在跟前,向贾敏道:“见到你们家玉儿,我就仿佛见到了我们家的玉儿。我们家的玉儿在四五岁年纪时,跟你们家玉儿一模一样呢,一样怯弱不胜,一样聪明清秀,都怪我们,送了她去空门,不然,也不会如此。”
妙玉端坐在旁边,道:“娘既然喜欢林妹妹,认作女儿又何妨?我也多了个妹妹。”
众人闻言,顿时一愣。
贾敏笑道:“妙儿就不怕你父母有了玉儿,不疼你了?”
妙玉淡淡地看了贾敏一眼,摇摇头。相比较林睿俞恒这些所谓的哥哥们,她更喜欢黛玉,清净洁白,何况自己并无兄弟姊妹,也是十分寂寞。
即使苏夫人对她承诺,不管遇到何事都不会抛弃她,但是妙玉心里仍旧十分担忧,若是将来父母当真不要了自己,自己还有个妹妹,就算不在一处,仍旧觉得比孑然一身的强。师父说了,她没有入空门的福分,她不想再孤苦伶仃一个人。
苏夫人忍不住道:“妙儿说得极是,你们家的玉儿给我做干女儿罢。”
黛玉一听,连忙跑回贾敏怀里,揪着贾敏的衣襟不松手,她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父母,去做别人家的女儿,别人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由不得自己做主。
贾敏莞尔,道:“玉儿舍不得娘了?”
黛玉点头称是,双手搂着贾敏,道:“妈不能不要我,不然爹爹知道了,会找妈妈算账的。”她说话时,眼睛盯着妙玉不放,应该让母亲认苏姐姐做女儿才是,就像京城里的赵安姐姐一样,她又能多一个疼她的姐姐了,虽未见过那位姐姐,心中却觉仰慕非常。
贾敏扑哧一笑,苏夫人忍俊不禁地道:“在信里,你们说她如何伶俐,我原先还不信,今儿见才知道,你们竟是谦逊太过了,瞧这副模样儿,我越发爱得不行。”
才说着,忽听里间传来林智的声音,道:“不许抢我姐姐!”
随着声音,林智穿着一件绣着芭蕉的大红肚兜从里面跑了出来,冲到黛玉跟前,双手大张,护着黛玉,扭头瞪着苏夫人,满脸防备。
天热,林智中了些暑气,苏夫人到时,他正熟睡,贾敏便没叫人抱他见客。
此时他醒了,起来找黛玉,哪里想却听到了苏夫人的那一番话。
苏夫人先是一惊,随即掩口一笑,道:“这就是你们家的二公子?哪里像你信中说的弱?我看中气倒足得很。”一面说,一面命人将早就预备好的表礼拿出来。
林智见了,倒规规矩矩地行礼道了谢,认真地道:“给我东西也不成。”
苏夫人失笑不已,道:“放心,不抢你的姐姐。”
听了这话,林智松了一口气,方拿着她亲自递到自己手里的荷包送到黛玉跟前。见黛玉松手,转身和弟弟一起拆看荷包,头挨着头,亲密非常,妙玉不禁十分羡慕,苏夫人看到后,细细思索片刻,倒觉得认黛玉可行,遂同贾敏一说。
贾敏笑道:“你认玉儿,是她的造化,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苏夫人和妙玉听了,果然欢喜。
贾敏叫黛玉林智带妙玉去园子里顽,方对苏夫人道:“我原说,白得你们家的玉儿才是,你倒好,先要了我的玉儿去。”
苏夫人想起素日二人说笑,不觉怔住了,随即道:“妙玉哪里配得上睿哥儿?”
贾敏听了她这话,嗔道:“什么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还是根基配不上?门第配不上?富贵前程配不上?依我说,你们别太妄自菲薄,我也不能太目中无人。难道咱们当年的那些话,竟都是白说了不成?”
苏夫人苦笑道:“你快别这么说,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能不清楚?家私根基门第都是配得上睿哥儿的,只是这性子,着实左得很,太孤高了些。”
贾敏不赞同地道:“孤高怎么了?哪一家女儿没有一点子孤高的本色?你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儿个个平易近人不成?那都是笑话,哄外人的。面儿上瞧着再温柔和顺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子傲气,只是她们藏得深,妙儿流露于外罢了。我倒瞧着妙儿极好,本是芙蓉出清水,何必脂粉污颜色?为人处世,便和那胭脂花粉一般,皆是粉饰罢了。”
苏夫人叹道:“我知道你疼妙儿,我也知道你与林大人都和世人不同,并不会因为妙儿行事不合俗流便小觑了她。只是,妙儿的性子,琴棋书画诗酒茶还罢了,当家主母她却是做不来,睿哥儿是嫡长子,将来担负林家门楣,再不能叫妙儿耽误了他的前程。”
和旁人不同,贾敏却喜妙玉的性子,做了媳妇,全然不必勾心斗角,贾敏应酬交际,实在厌恶许多女儿的圆滑世故,而且妙玉年纪还小,以苏夫人的本事,未必不能教养过来。
贾敏如此一说,苏夫人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妙儿性情已定,大改是不会了,何况我们夫妇原对不起她,也不愿非得扭转她的本性,叫她承担长子媳妇之责,倒想她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因此,只好辜负你们的好意了。”
苏夫人有自知之明,亦为妙玉着想。
贾敏听了,问道:“莫不是你们已经有了主意?”
苏夫人点头道:“这次南下来接她回京,便是因为我们老爷已经选定了人,我瞧着倒好,虽然比不得睿哥儿有本事,于妙儿却极恰当。”
贾敏不免有些遗憾,忙问是谁。
苏夫人笑道:“说起来,他们家和府上有些瓜葛,这孩子是他们家的次子,虽然聪明清秀,却不愿步入仕途,倒想做个大儒,如今在家苦读诗书,亦已经中了秀才,今年十六岁,心地纯良,秉性敦厚。妙儿进了门,既不必担心受欺负,也不用担负管家之责,何况我们家的东西都是妙儿的,就算那孩子不肯出仕,这些也尽够妙儿一辈子无忧无虑。”
贾敏不禁纳罕道:“是哪家的公子?”
苏夫人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笑道:“就是顾家的二公子顾适。顾大人和林大人可不就是好友?和我们老爷同在东宫效力,彼此的情分倒渐渐深厚了些。顾家的大公子迅哥儿已经在去年娶了亲,娶的就是你们亲戚家沈家的小姐。”
贾敏道:“原来是他们家,这倒是一门好亲。”
顾越夫妇和林如海夫妇皆是交好,对顾家门风为人如何,贾敏再清楚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