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见徒晏并不劝慰于他,哭了片刻觉得无趣方停了下来,抹了把眼泪爬到徒晏枕侧细细打量起来。几年不见,徒晏竟似越发的年轻了,然而如今形容却比在京都时更加消瘦了不少,可以想见这几年来到底是操劳过甚。
有刚刚被徒晏轻挠掌心的错觉,林微总觉得这人暗藏着祸心,然而水溶二人就在外间他又实在不敢多问,想了想便有了主意,于是又往前趴了趴身子,几乎凑到徒晏脸上去,只做出悲伤欲绝的样子来可怜兮兮的扒拉着徒晏的脸。至少有一点他敢肯定,如若徒晏真是生死未卜,定是会将他远远推开的。
然而徒晏并未动作,被他闹得实在不耐烦了,终于双唇微启无声的做出一个口型:“滚。”
那柔软的唇瓣几乎贴着林微的面颊暖暖蠕动,林微心下一阵狂跳真想伸了舌头进他口中翻搅一番,不过那提着的心也终算是落到了实处,堪堪定住心神方低声道:“你赶我,我又哭了啊。”
徒晏瞪他一眼,迟疑片刻方小声问道:“谁叫你来的?”
“皇上。”林微道,“皇上叫我和裘良先带你回去,北静王要留下来查明此事因由,皇上说内里必有蹊跷,定要还你一个公道。先生,你吓死我了,我是叫你好好的回去,怎么就弄成如今这样了,你要真不回了我可怎么办?”
徒晏抿唇一笑并未应声,手指在他脸颊上轻点了下道:“离我远点。”
“不。”林微看着徒晏那狡黠的笑,恍然明白了过来,他是笃定皇上不会扔下他不管的,这也太敢赌了吧!无奈的责备道,“你敢利用皇上,先生,你也玩儿得太大了吧!”不过林微发现徒晏突然对他好了不少,终算有点贤良的感觉了,于是当下便把那皇上扔到了脑后,得寸进尺的踹掉鞋跟就要往床榻上爬,“自从听说你出了事,我这十来天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叫我跟你一起睡会儿。”
徒晏双眸骤沉,懒懒一笑,阴声道:“想死吗?”
林微见徒晏这会子貌似真的睡醒了,那温柔的模样正一点点消散,急忙见好就收的顿住身子,闷声道:“那就亲一下我自己去睡,你走的时候答应亲我的。”
徒晏双眉微微蹙起,初见的新鲜劲过去,发现林微一如当初般可恶,再没了耐心,不耐烦的闭了眼道:“都长大了还这么没脸没皮的,滚一边儿去。”
“我一直都是大人,先生看我比之前更俊了吧?你要透过外表看到我的内心。别睡,跟我说会儿话,想死你了。”林微双手支颏撑在徒晏枕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喃喃道,“先生怎的越发年轻了?是因为离皇上远了没那么多烦恼所致吗?先生这么聪明个人,怎么在皇上身上就是死脑筋呢?你巴巴的等他这么久,可他能拖你十年,自然便能拖你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先生真的打算这么着一辈子了,白叫他利用一回又一回的?我就是不能明白,先生宁愿被他利用也罢了,还反回来利用他,你们这算什么?叫我说你趁早拉倒了吧,仔细想想其实我就挺好的,至少我每一次都把先生放在第一位不是吗?就你们俩这么渣来渣去的,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你怎么这么烦?”徒晏火大的转过脸来,把林微那只要他不开口就一直嘀咕下去的心思毅然掐掉了,“我同皇上什么都没有,你能别日日的给我编排吗?”
“骗人!”林微不依不饶道,“皇上叫你来云南那次,要不是说什么对不住你请你原谅的话,你能答应了?我看皇上都要给你下跪了。”
“你竟然偷听!”徒晏满眼不敢相信的看着林微,那表情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意思。
林微不以为然道:“当然要听了,一看皇上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不能明着听还不能暗着听吗?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一刻也不想叫你在这里呆着,趁着眼下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我们先出城吧?”
徒晏点点头摆手叫他出去,林微这才到了外头,徒晏耳根上终算清净了,而看着林微走出去的背影,嘴角终是扬了起来。
林微见水溶已是问过了太医,此刻正暗自沉吟,便走过去提议道:“先带先生离开这里吧?哪怕是去玉溪也行。”
水溶也是这么想的,如今有吴太医在,又见林微这般粘腻的样子,倒也不用担心徒晏身边伺候的人了,便同意了林微的提议,叫人简单拾掇了一番,便带着徒晏出了江城。
此时虽说夜色尚未完全黑下来,然而已是有了粘稠浓重的暗影,江城二县离玉溪和昆明都太过近了,昆明这几年来发展迅速人口极为密集,所以为生者计,徒晏那与时疫斗争的最后一个环节终是在这个傍晚实施了。
是夜,江城终于迎来了一把大火,火光冲天几乎烤焦了方圆十里的草木,天地一线红云翻滚,不知名的虫鸟嘶叫之声渲染着一种莫名的悲壮。一座历史悠久的城池一夜间化为了灰烬,这一场震撼朝野的时疫,终在这接天的热浪中彻底沉匿了……
城外数里的旷野中,徒晏神色茫然的静望着那烈烈火焰,苍白的脸色在火光中时明时暗,唯余一声叹息幽幽散于天地之间。
林微伸出手抓住他冰冷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他手指不能自已的颤栗,一种莫名的心绪在心底缠绵而起,竟是缠缠绕绕的缚住了他的心。林微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宽慰徒晏,道:“先生,天灾*非是人力可为,你已经尽力了。”
徒晏沉默片刻蹲□来,微微抬头迎视着林微的目光,那眸中剔透的晶莹竟是叫人不忍直视:“林微,你迟早是要出仕入朝的,若有朝一日封官为宰手掌一方黎民,望你还能记得先生今日说的话:身前身后之事皆为云烟,莫怕百年后的障业,莫计子孙之负累,这数万数十万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要狠得下心为人之不敢为成人之不敢成。若是害怕,就想想今日这场大火,记得先生曾经做过,便是十八层地狱,也有先生伴着你。”
林微一怔,恍惚片刻方明白过来徒晏此刻纠结之事,如今这时代人们都讲究入土为安,这数万的人口被他一把火销毁,灵魂难得超生,只怕这些年来全部的政绩付之一炬不说,也许这身后的骂名也是担下了。
林微第一次发现了徒晏骨子里与那徒泓相类似的狠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徒晏有一颗让人为之震撼的心。眼前之事,若是换做旁人,便是那一边立着的北静王,抑或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怕没一人做得出来。他明明可以将那些人草草坑埋作罢,之后是好是歹再算不到他的头上的,但是他却选择了这般激烈的手段。
林微心中一动,一个莫名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冲动起来,竟是脱口问道:“先生,上皇当初可有想过传位于你?”
徒晏一怔,那眼眸瞬间暗了下来。
林微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时已是发现为时已晚,急忙转移了话题,道:“先生无须自责,只要生前为人虔诚,那具腐尸不过一个壳子罢了,无论作何处理,对他们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他们的灵魂都自有其超度之法。在我们那个时代,人们死后都会选择火葬,为的便是一个干净,此乃真真切切之事,林微向这数万生灵发誓,绝无一字相欺。”
徒晏那脸色一变再变,显是已被林微这话吸引了注意力,林微暗暗舒口气,伸手拉他起身,道:“走吧。”
当晚众人在玉溪找了家客栈安歇下,徒晏的身体竟是就这般好了起来,虽说那北静王多有疑惑,然而到底没多问一句,见他依旧虚弱,不过是吃穿行止上头都细致些个照应着,等他们再回到昆明,竟已是数日之后了。
云贵总督名元坤,从那日江城起火失去了徒晏的踪迹后便开始寝食难安,直到这日北静王突然造访,那心思早已是乱了。战战兢兢的将人迎入总督衙门,只怕他问起徒晏之事,而水溶却是连个寒暄都无,直接便公事公办的上了堂:“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