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楚来说,杨奉之死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不要说是正史,就连事无巨细都要记载下来的本朝实录,对此也只字未提。
在史官的笔下,杨奉只有留守皇宫的一小段经历值得记载,他的名字出现在时任宰相申明志等一众大臣后面,称他们在皇帝被围晋城期间曾经另立皇储,几句带过,不置评价。
即便是那些认得杨奉的人,对他的死也只是发几句感慨,不是特别在意,毕竟杨奉不年轻了,四处奔波,身体垮掉是早晚的事情。
有些人甚至对他的死感到高兴。
只有皇帝一人真心哀悼这位亦师亦友却没有师友名分的太监。
韩孺子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见到杨奉时的场景,周围的寒意与太监的装扮、神情融为一体,成为杨奉的一部分,在他死后,这种寒意愈发强烈,虽值盛夏,韩孺子仍感到后背时不时发冷。
皇帝难得地请了三天假,不上朝、不批奏章、不见任何外臣,名义上是要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事实上他却独自前往太祖衣冠室,送还宝剑,待了整整一天,连午膳都给取消,除了孩子出生,不允许用别的消息打扰他。
看着一幅幅壁画和破旧的衣物,韩孺子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那个故事想说,皇帝并不能真正拥有天下,在大楚的正史里,太祖英明神武、千古少有,但是在民间,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看法。
赵若素曾经说过,有真正的皇帝和众人眼里的皇帝,形象迥异。
韩孺子想得头疼,仍然没有定论。
他只确定一点,杨奉死后,自己更加接近“孤家寡人”,在所有人当中,只有杨奉能以平等的身份与他开诚布公地讨论“皇帝”。
韩孺子还有许多事情没问,宰相的任免、朝廷的调整、未来的规划、后宫的安排等等,他一直盼望着能得到杨奉的指点,或者像严厉的教书先生那样,给几句评价。
“朕乃孤家寡人,朕乃孤家寡人……”韩孺子反复念叨这句话,慢慢地,杨奉所带来的寒意一点点消失,他坚强起来,还感到一丝骄傲,自己是皇帝,而且在努力做一个皇帝。
傍晚,韩孺子离开衣冠室,惠妃佟青娥那边传来难产的消息。
佟青娥从下午就开始感到阵痛,十几名产婆、女御医忙里忙外,数十名宫女守在外面,哪怕只是递一下抹布,也算是与有荣焉,沾了一点喜气。
可是婴儿迟迟不肯出生,众人开始感到恐慌,个个谨小慎微,连呼吸都要小心控制,生怕受到牵怒。
一个时辰之后,慈宁太后亲自“督战”,也没让情况好转,佟青娥全身汗津津的,累得喊不出声来,还要挤出微笑,安慰急迫的婆婆:“太后勿忧,我还能……受得了。”
男人不能靠近产房,太监也不能,张有才等人在寝宫外面,急得团团转,又不敢用这种事打扰皇帝,只能默默祈祷,也不知是谁,连佛像、神像都请来了,在大门外摆了一排,焚香祈祷。
慈宁太后出门看见,没有发怒,反而下令将神佛请进寝宫,又传来几名尼姑、女道士,正经地做了两场法事。
韩孺子只听说佟青娥生产不顺,他不能去看望,只好等在泰安宫里,独自用膳,皇后以及所有嫔妃都去给惠妃“助阵”,自从韩孺子摆脱傀儡地位之后,这是仅有的一次,他不是宫里最受关注的人。
夜色渐深,韩孺子感到无聊,在得到更多信息之前,杨奉就是一个无从猜测的谜,花再多心事也没用。
佟青娥那边还是没有消息,韩孺子没法入睡,干脆前往凌云阁,召来蔡兴海,“林坤山带来了吗?”
“带来了,在宫门候命,陛下……真要见他吗?”
“为何不能见?”
蔡兴海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他毕竟与造反者是一伙,虽然戴罪立功,也不能掉以轻心。”
韩孺子笑道:“远离危险人物,并不能让朕就此安枕无忧,蔡都尉忘了咱们一块持刀夜行皇宫的经历了?”
蔡兴海也笑了,“今非昔比……陛下现在就要见他吗?”
“如果宫里还没有消息,就将他带到这里。”
皇宫比较大,宫门离凌云阁有段距离,蔡兴海先去带人,与后宫保持联系,听说惠妃仍未生产,将林坤山送进凌云阁。
今非昔比的不只是皇帝与蔡兴海,还有林坤山,他不再是出入侯门的望气者,只是一名受到招安的江湖术士,过着半软禁的生活,还能再见到皇帝,对他来说是一件天大喜事,什么尊严也顾不上了,在宫门等了整整一天,期间接受了五次检查,反复脱衣、穿衣,他都没有半点反对。
“草民林坤山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林坤山砰砰磕头,连皇帝身边的太监都觉得过分了。
韩孺子望着十步以外的林坤山,忍不住又想到了那三页纸所记载的故事,说到底,皇帝的权力来源于他人的“看法”,林坤山换了一个“看法”,就由无所不能的望气者,变成了摇尾乞怜的小人物。
那些宁愿前往官府自杀也要保护陈氏后人的豪杰,将自己摆在了与皇帝平等的地位上。
那只是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韩孺子提醒自己,开口道:“林坤山,你在云梦泽一直陪在杨公身边吧?”
林坤山匍匐在地,回道:“云梦泽群匪剿灭之前,草民经常陪在杨公身边,贼破之后,草民与其他人奉命留在城里,杨公前往军寨,身边通常只有杜穿云、栾凯两人,栾凯后来也回县城,据草民所知,杜穿云陪伴杨公时间最长。”
林坤山回答得很小心,不管皇帝接下来问什么,他都可以说知情或者不知情。
韩孺子却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他本来是想询问林坤山对那个故事的看法,见到其人之后,却放弃了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