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彻夜不眠的人是太傅崔宏。
对东海王来说,天下就那么几股势力,最强大的只有两股,一方是太后,一方是崔太傅,舅舅迟迟未能取得胜利,唯一的原因就是胆子太小,优柔寡断,坐失数次良机。
对于崔宏来说,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他非常清楚,没有人值得完全相信,今天跟你歃血为盟的人,明天或许就会告密,今天跟你一块对付北军的人,明天却会反对你向宰相发难,反对太后的时候一呼百应,真要动手,却都成了缩头乌龟。
崔宏长叹一声,全怪自己的夫人不争气,生出的儿子没一个像样,以至于在最危急的关头无人可用。
南军大营建成多年,房屋与城内的府邸没有多大区别,崔宏在一间书房里独自喝闷酒,心里一遍遍地计算,哪些人可信,可信到什么程度,哪些人不可信,会在哪个节骨眼出卖自己……
想得头都疼了,他也没梳理出脉络来。
林坤山悄没声地进屋,未经通报,走到桌前,掐灭了一根蜡烛,屋子里本来就不多的光亮又少了几分。
崔宏抬头看着来者,心想,最不可信的人就是望气者,自己却三番五次地上当受骗,难道对方会法术?他握住腰间的刀鞘,想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
林坤山最大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他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了危险,没有躲避,反而向前略微倾身,微笑道:“恭喜太傅。”
崔宏一愣,手掌慢慢松开刀鞘,冷冷地问:“何喜之有?”
“南军的职责本是守卫京城,数十年来未离京畿之地,如今却被朝廷派往北疆,全军上下皆有不平之意,太傅稍加安抚,即得军心,此乃一喜。”
崔宏心中冷笑,双手却都放在了桌子上,“还有二喜?”
“太傅的外甥东海王一直受到太后的忌惮,每每陷入险境,经昨晚攻寨一事,东海王性命无忧矣,崔家又多一重保障,此乃二喜。”
崔宏大怒,双手在桌上握拳,“昨天有人向我出主意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林坤山笑容不变,“时者,势也,东海王若是躲不过柴家的进攻,就只是太傅羽翼之下的雏鸟而已,对崔家并无助益,可他成功躲过了,以东海王的聪明才智,经此一劫,必有所得,这样的他才是太傅的得力帮手。”
“只怕他现在恨死我了。”崔宏长叹一声,纳闷自己之前怎么会听望气者的撺掇,居然要杀自己的外甥,那可是崔家近亲当中唯一值得扶持的后辈。
“太傅无需忧心,东海王足够聪明,林某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与太傅尽释前嫌,还做一家人。”
崔宏盯着林坤山,这帮望气者别的本事没有,蛊惑人心绝对是第一流,如果有谁能说服东海王,一定是此人。
“可还有三喜?”崔宏松开拳头,手指在桌上轻轻划动。
“有。”林坤山慢慢直起身子,神情庄严,表示这才是最大的一喜,“倦侯初试啼声,虽未达九霄,却也不同凡响,日后必有大成。”
崔宏又愣住了,“这跟崔家有什么关系?”
“难道太傅忘了,倦侯是崔家的女婿、太傅的半子,倦侯夫妇二人琴瑟和谐,乃是崔家的第三喜。”
“一山不容二虎,东海王和倦侯最终只能留一个。”
林坤山笑而不语。
崔宏终于恍然,不得不佩服望气者,几句话又将他说服了,暗淡的前方突然变得一片光明,“没错,南军是崔家现在的依仗,东海王是未来的靠山,倦侯则是万一的保障,只要我女儿还在……可倦侯现在的势力太弱了,只怕随时都会被消灭。”
“太傅何不伸以援手?”
“不行,那样的话会惹怒东海王……啊,还有我女儿。”崔宏双手按桌而起,冷冷地说:“我希望林先生以后再出主意的时候,能多考虑一下,不要再犯错误。”
“错误?”林坤山也冷下脸,一味的讨好并不能取得权贵的信任,有时候,位高权重者也需要一点教训,“抛掉东海王不说,没有昨天的尝试,太傅会这么快弄清冠军侯的底细吗?现在太傅知道了,北军依然不足为惧,冠军侯也不是崔家的对手,你可以专心对付最重要的敌人。”
崔宏仍想一刀砍死这个家伙,但不是现在,他想,望气者还有用处,“那就请林先生前去辅佐倦侯和东海王吧,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进城,起码不能同时进城。”
林坤山稍一躬身,微笑着退出书房,对他来说,“帮助”的人越多,掌握的势力越强,朝中的这帮贵人永远也不会懂得这个道理。
相隔整座京城,北军大营的一间屋子里,冠军侯坐在桌边瑟瑟发抖,端起酒杯却怎么也无法送到嘴边,恼怒地往桌上一放,酒水洒出去一半。
这个夜晚,他也无法入眠。
“滚出去!”冠军侯厉声喝道。
两名服侍大司马的军吏立刻退出房间,在门口与北军长史杨奉相遇。
杨奉风尘仆仆,手里还拎着马鞭,他看着军吏走出,进屋关门,站在冠军侯面前,不言不语,也不鞠躬。
“杨长史回来了。”冠军侯挤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