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心里话吗?那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郭嘉话音落后,蔡妩声音幽幽,既轻且柔地吐出一句。
郭嘉垂了眸,敛去眼中所有睿智与明透,带着毫无防备清澈和坦诚看向蔡妩,蔡妩微微愣了愣神,面色微赭地躲开郭嘉目光:多少年过去,她对这双眼睛还是那么迷恋。看着它,她就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也正是因为这样,蔡妩这一偏头,错过了郭嘉几次张嘴还是没说出来,只能以口型表示一句:“因为……我乎啊。”
蔡妩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把目光投向了墙壁,语气温柔自顾自说道:“为什么要说呢?不说出来,我还可以假装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一切和榆山一样,我和孩子才是被你放第一位。假装你所有离开都不存,以后随军,你其实可以待许都。”
“阿媚……”
“你不知道,每次知道征战将起时我有多羡慕薇姐姐?因为每次作战,文若先生都是留守许都那个。虽然也是忙碌异常,可至少她还能看到他!不像我。军队一开拔,我就不知道你哪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危险?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吃上口热饭?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有生病,不知道……我想你这一刻……你是否……还活着?”
“好几次一听说要有战事,我都想找根绳子把你绑了。让你哪里也不去,就围着我们娘儿几个就好了。我常常想:要是你没那么聪明该有多好?我们能像哥哥嫂子和姐姐姐夫一样,踏踏实实、安安稳稳……一辈子多好?”
蔡妩说着撑起身子,摇摇头,眼神迷离地看着郭嘉,一只手轻轻地抚过他眉毛、眼睛、鼻梁、嘴唇,语气幽幽:“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啊。我蔡妩男人如云似风,来去随心。怎么能甘心困于内帷,恋于裙带?怎么能胸无大志,庸碌无为?我男人,志家国,心怀天下。运筹帷幄,胸藏兵甲。是该赫赫青史上留名千古呀!”
“阿媚,我……”
“别说话”蔡妩倾身掩了郭嘉嘴唇,微微摇了摇头,“听我说完……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像我表现那么云淡风轻。我也是害怕。打你来许都我就总是害怕你会走志才先生老路。你们那么像,那么相似,我只要一想到志才先生离世原因,我就会止不住地浑身冒冷。”
“薇姐姐说,今年文若先生志才先生祭日时把自己关书房喝醉了喝哭了。本来他只是想祭奠一下戏先生,跟故友说说话,聊聊天。可是聊到后来,倒是把自己聊醉聊哭了。那会儿你出征。我就想啊,你肯定不会记得志才先生祭日,你也不想记。说不定你认为与其记那个,倒不如早日心竭力,早日让天下一统能让志才先生瞑目心安。”
“其实薇姐姐有句话说得很对:‘志才先生死就像一把剑,悬文若和奉孝头顶上;又像一根刺,扎进他们两人心里。日日夜夜,让人不敢有一丝松懈。唯恐辜负故友,唯恐让他白付了性命。’我是没有薇姐姐这么精明这么通透,我只是无比地嫉妒毓秀姐姐。看,她多幸运,肆意了一辈子,连死亡都握自己手里,走那么利落洒脱,唯美凄楚。我也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不了,我会怎么样?会像毓秀姐姐这样吗?生死相随,黄泉相伴。”
“想了很久,想过很多次,我发现自己终究不如她。我好像还真不能若无其事地看着你瞎折腾自己,我总是……”蔡妩没说完就住了口,停下手中动作,眨着眼缓缓地坐起身搂住自己膝盖,歪着脑袋垂眸看向地面。郭嘉跟着坐起,一只手温柔地环过蔡妩肩膀,声音很轻,透着一丝小心翼翼问道:
“如果有一天……我当真不了,你会怎么样?”郭嘉话音出口,就发现自己手边妻子身子僵了僵,这样表现让他觉得自己该抽自己一巴掌。但是蔡妩接下来话却答出乎他意料极其平静。
蔡妩扭了扭头,没去跟郭嘉对视,而是以毫无起伏地语调轻轻说道:“我会改嫁。如果有一天,你不了,我会奕儿他们孝期满后,带着他们改嫁。”
郭嘉闭了闭眼睛,觉得耳中听到改嫁字眼儿,简直比他说出自己不了,让人觉得心里难受、不舒坦。
蔡妩倒是没这意思,估计是长久相聚离别里不止一次思考过类似问题。所以她回答相当有心理准备:“若是以前,你说有一天……你没了,我会如何,我肯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我会像毓秀姐姐一样:今生得为君妇,必然生死相随。可是现,我不那么想了。生死契阔很容易,难是人间烟火。若是没有奕儿他们,你前脚离开,我后脚就你榻边自。你那么笨,那么粗心大意,那么不知道爱惜自己,要是到了黄泉路上,没有我看着,你可怎么办呢?你那么跳脱性子,放你一个人离开,没我陪着,你肯定会孤慌。我那么乎你,花了那么久时间爱你,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孤单呢?”
“可是事非人愿。我不光是郭奉孝妻子,我还是奕儿母亲。纷扰乱世,你若是哪天不了,留我们孤儿寡母千里刀光、万里烽火中。那为了奕儿他们,我必然是会改嫁。我不想叫别人夫君,不想让奕儿叫别人父亲。可惜人走茶凉,我不敢赌曹公那里对遗孀垂怜,也不敢赌你旧日同僚对我们母子庇佑。来自他们援助我会感激,但不敢依赖。若太平盛世,蔡妩甘愿为郭奉孝守节一辈子。可刀兵乱世里,我怕……我做不到。”
“因为我不能保证,你走后,我是否还有精力孤身撑起这个家;不能保证你离开时,我们奕儿是否已经成为有担当有责任男子汉;不能保证让一门妇孺能平稳求存。我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同盟者、一个分担者。婚姻关系是有保证,互利,对着山河破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我会给他财富,身体,甚至一个妻子该做到一切。他要帮我分担孩子教育、家庭责任、乱世里门楣……”
“别说了……阿媚。”郭嘉不等蔡妩说完直接把人搂了怀里,搂得死紧死紧:他真是后悔死了!自己干嘛脑袋抽风问那么傻愣问题?结果听到答案膈应还不是他自己?果然他今天有些喝大了,脑子有些不清不楚,不然搁平时,他怎么也不会这么愚蠢,这表现根本不像他!
蔡妩被勒得喘不过气,却又始终不舍得推脱出来。只是把脸埋郭嘉衣襟里,趁郭嘉看不到时候,郭嘉越收越紧手臂间眯着眼睛微微地笑:其实有些话说出来要比藏心里让人猜好些。蔡妩那番话,不能说是十成十心里话,但字字句句绝对是经过大脑无数次思考。当然有一点她做了点小手脚:就是关于改嫁那段。当着自己现任老公面说自己以后要嫁另一个人事着实有些二了点,蔡妩又不是弱智。她之所以这么说,绝对是敲打郭嘉成分居多。可是敲打这种事得分好多情况,郭嘉应该属于比较难伺候一种。平时你跟他说话,比脑子,你比不过。比口才,他会把你气着。比无赖,不好意思,现蔡妩还没发现许都哪个人比郭嘉还厚脸皮。当然,前一阵子祢衡是个例外。正平先生人家不是属于厚脸皮,人家属于没有脸面意识。
你看,对于郭嘉这油盐不进,说?说不过。骂?骂不改。真胡搅蛮缠地给他闹一顿,说不好他还挺乐呵地跟着你一起胡闹了。蔡妩对那样郭嘉可真是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可巧,这会儿郭嘉自己喝得晕晕乎乎撞上来,问这样傻帽问题了。蔡妩要是不抓着机会狠狠地敲他一顿,他肯定一有人宠就飘飘忽忽不知道自己是哪根儿葱,不知道自己是干嘛地了。
郭嘉搂着蔡妩好一会儿才缓了缓劲儿,把脸埋蔡妩脖颈处,像个将被抛弃孩子一样跟蔡妩可怜巴巴地道歉:“我错了……阿媚。”
蔡妩眨了眨眼:嗯,看样子他喝还是不够。不然绝对不会这么就想明白她刚才有些话其实是有针对性。
蔡妩很温柔地拍着郭嘉后背,像哄小孩一样跟自己老公说:“所以,你要是不想,那就得爱惜自个儿啊。像今天这样,你听丝竹看歌舞我不反对,反正我你眼巴前时候你也从来没忌讳过自个儿喜欢看美人儿事儿。可你这么晚喝醉醺醺就不对了。昼夜颠倒,通宵畅饮,你是真不把自个儿身体当身体啊!我花了多少工夫才给你调养好身子?我这一走才几天,你就又这么不爱惜自己?你是不是真想着有一天走我前头,让我有改嫁那一天?”
“不是!”郭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那你就好好,别给我这个机会呀。你看一年多来我都习惯了等待了。将来要去了森罗殿,你耐心肯定比不过我,还是我等你好些。听人说女人一辈子幸福事就是比自己夫君早死那么一点点。你要是真觉得自己错了,真疼我?你就比我晚死一些。”
郭嘉偏了偏脑袋,没去计较蔡妩这些稀奇古怪地理论到底是从哪里听来。只是下意识地拢紧了蔡妩,像是觉得蔡妩这个死啊死提议糟糕至极,所以不管蔡妩怎么希冀,他就是不肯开口。到后来还是蔡妩因为长途赶路受不住劳累郭嘉怀里开始止不住低头打盹,郭嘉才跟被人欠了几十金一样绷着一张脸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好”字。
可惜那会儿蔡妩已经浑浑噩噩了。迷迷糊糊地意识里仿佛听了郭嘉一句答话,就迷蒙着一双眼睛从地上爬起来,也没理会郭嘉诧异,直接开门出去自己回卧房了。里头郭嘉愣了愣,也一骨碌爬起来,跟蔡妩身后颠颠儿进了卧室。蔡妩要关门之前伸手撑住了门,表情茫然地看着蔡妩似乎有些纳闷:看动作好像他媳妇儿没想让他进门啊!
蔡妩强打着精神跟他解释:“你身上酒味太重。去洗个澡吧。”
郭嘉老实听话地转身向卧房走去。等半个时辰酒味散再回来,却发现自己卧室门已经被关严严实实。被拒之门外郭嘉可怜兮兮地看着房门,压根儿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揉着脑袋看了看门口杜若。
杜若正对其貌似恭谨实则气恼,见他看来以后抿着嘴把视线投于他处,对郭嘉眼神儿直接来了个视而不见。郭嘉无奈又困惑地眨着眼睛,带着满腹地纳闷去了自己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