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1744年,仲春。
料峭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京城春日总有大风,今年一如既往,自西而来。
伴着这些风尘的,还有几匹从西边来的快马,飞奔到了京城,传回了刘钰即日即将返京的消息。
除了这个简短的消息,还有一册不算太厚的欧洲之行的大事梗概。
禁城中,散了朝,皇帝便在书房,翻看着刘钰送回的梗概奏报。
时而颔首微笑、时而提笔批复吐槽、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写在一张新纸上引以为戒。
整整一天,皇帝也没有批复其余的奏章。夜里点起灯,一直看到半夜。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皇帝很随意地提了一嘴刘钰回来了的消息,并未提半句诸如迎接之类的话。
等到一下朝,便叫人准备车马仪仗,离开了禁城,前往即将竣工的、在前朝武清侯的清华园基础上建起的科学院。
御驾抵达,在这里忙碌的官员、民夫,纷纷叩拜,皇帝免了他们的礼,站在科学院的大门前,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呆呆出神。
近侍、勋卫、太监们并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但却从这个动作看出来,鲸海侯圣眷不减。
朝中都知道这个用了很多西洋建筑技巧和风格的科学院,是刘钰一手推出来的。昨日天子才得到鲸侯即将返京的消息,今日便来这科学院驻足,圣眷之深或可知矣。
然而,没有人想到,皇帝李淦此时心里想的,却是一句叫人毛骨悚然的话。
“南洋事,你若挂帅,必可成功。不到四十,已近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你亦读书,更知史,岂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站在科学院门前的李淦,心里想的这句话,不可能说出口。
那一句“不到四十、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真要是说出来,几可谓是一场抄家灭门惨剧的前奏。
皇帝在那驻足许久,默默地伸出来自己的两只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不由想起来刘钰之前说的两个词。
枪杆子。
钱袋子。
如同人的两只手,而枪杆子和钱袋子,就是朝廷的两只手。
因为海军的建设,枪杆子和钱袋子从未有过如此紧密的时候。富庶的江南,原本只有一条大运河可以控制,而现在却有了一支从天津港起航,不足一旬便可直抵炮击的海军。
枢密院和军改,贸易公司和试点,一切都欣欣向荣。
即便一手把这些东西促成的人,似乎在极力淡化自己的影响,可终究抹不掉那些痕迹。
大顺这几年,军队强了,内帑钱袋子丰裕了,而且几个试行新政的点,缴税也渐多了,日本的贸易展开了,越南的海盗清剿了,精锐野战部队的军改基本完成了,舰队扩建了……
一切都好,不管是枪杆子,还是钱袋子。
皇帝默默地将两只手都攥成拳头,忽然问了身边的近侍一个奇怪的问题。
“鲸侯今年多大了?”
这问题虽然有些古怪,但皇帝身边的近侍还是脱口而出道“回万岁,奴婢记得,鲸侯是辛卯年生人,属兔的。今岁三十四。”
“哦……他都三十四了啊。朕怎么觉得仿佛还像是当年他玩热气球飞空胡闹时候的模样。三十四了?嗯。三十四了好啊。”
不着头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近侍心有不解,想着却不知这三十四好在哪里?陛下问的奇怪,说的也奇怪。
正疑惑间,皇帝又道“取纸笔来。朕要亲题科学院之名。”
纸笔取来,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很快出现在了白纸上。既是要提名,这些字当然是要化为匾额,将来悬挂在正门上的。
题完这几个字,皇帝心想,三十四了,嗯,三十四了确实是好。
你若使使劲儿,死在朕的前面,定是无限恩荣,陪葬帝陵。
可你若死在朕的后面,不到四十,封无可封,位极人臣,爵至公爵,赏无可赏。朕崩之后,何人敢用?何人能用?
好在你已经三十四了,比朕小不了多少。
南洋一战,关乎江山社稷百年大计,余荫数百载亦非妄言,你既请缨,那也非你莫属。
若你今年才十七八,今年才开始胡闹、出头,朕自是愿意将你留给吾儿,做吾儿的枪杆子。
可如今你都要封公爵了……
日后你若有心学李卫公阖门自守,蜗居于科学院内,下南洋之后再不过问政事,那这科学院,朕便叫无人敢动。
可朕并不想这样,朕还没到老眼昏花、行将就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