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南下之前,刘钰的幕僚们也将今年给日本幕府的“唐风说书”写好了。
贸易公司的委员会可以决定装什么货、走什么路线,但一些政治性的事务还是严格受到控制的。
就像是给幕府的“唐风说书”,想要贸易,就必须得上交给长崎。
风说书上怎么写,这就成为了重点审查的方向,贸易公司是做不得主的。
幕僚们按照刘钰的意思,将这一次舰队南下的事也写了。
理由也足够忽悠:朝廷有改漕运为海运的意向,为了防止出现海盗抢劫,便出动了水师护送,日后可能会成为常态。
幕府就靠长崎这一个窗口了解外部的世界,如果只是华人海商倒是好说,那些单独拿到贸易信牌的船主敢乱说话、出面海防机密等,抓起来就是,刘钰这个官也不是白当的。
奈何还有可恶的荷兰人,荷兰每年还要参江户,上风说书,也会诉说大顺的情况,这件事瞒不住。
既瞒不住,那就不妨直接大大方方写出来,反正日本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多半会以为真的是要改漕运为海运而已。
…………
江苏,淮安。
提议苏、松漕米海运试行的江苏节度使谭甄,正在淮安府尹和几名治河官员的陪同下,查看今年的黄河河段。
自宋黄河改道之后,这些年黄河一直从江苏夺淮入海。
数百年了,曾经的富庶之地,曾经的鱼米之乡,如今成了各个王朝腰腹间的一处癌症,赵宋遗泽。
就像是一块长大帝国伤口上的烂肉,永远好不了,也永远治不了。
谭甄提出试行松江府和苏州府的漕米沿海运输,现在还不是运送漕米的时候,今年黄河的水患可能就要先来了。
治河的技术官僚叹息道:“节度使大人,有运河在,治河只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一切以保漕运为上,其次才是治河。本末倒置,本末倒置,我等也不是蠢笨,而是在先保漕运的前提下,很多治河的手段无法使用。”
“如今泥沙淤积,黄河淮河自不必提,便是扬州因为运河沟通,也可能会有水患。”
“淤积愈发严重,若是现在再不加大治理,十余年后亦或是几十年后,一旦黄河决口改走北道,则江淮富庶地危矣。”
“淮河入海之处,淤泥日多,若是将来黄河改道,淮河难以入海,很可能就要夺运河、大湖入长江。一旦大涝,那便不只是江淮,而是大江下游财税重地也很危险。”
“水若不多、冲刷不足,淮河入不了海,就只能南下长江了。长江若是再多一个淮河的水……”
这些年新的测量技术出现,治河水工的数学水平和测量水平也提升了不少,已经看出来了日后的危险。
固然有人想着细水长流,巴不得年年决堤、年年有灾,这样朝廷就要出一大笔钱来疏通运河、治理河道,每年稍微过一过手,也能分个几万两银子。
可尧之都、舜之壤,总有那么几个秉持着为生民立命的念头。
天下,总有这样的“傻子”,而且中华大地也向来不缺这样的“傻子”。
这些人盼着,彻底治好黄淮,治好这块隔绝南北、处在腹心之处的烂疮。
谭甄上任之后,就有人抱着“新官上任试一试”的想法,说出了黄河淮河和运河的事。
上书的人都是历任官员眼中的刺头,奈何真有本事,又不得不用。
谭甄试行漕米走海,未必是出于解决“先保漕运、后保洪涝,以至治河不能治本”的想法。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
是真的想要为生民立命也好,亦或是为了做出政绩升迁也罢,总归是迈出了这么一步。
他和刘钰没见过面,但却相信这一次海上运米,刘钰那边一定会派出船南下,护送第一批走海运的漕米。
这种默契,源于他知道刘钰是支持废漕改海一派的。
今年的第一波漕米就要起运了,可是江淮今年的雨水极大,很可能又会出现水患。在漕米运转之前,他跟着这个治河的官员来到了黄河边上看看,听着治河官员的介绍,问道:“若是将来废漕改海,你们就一定能治好黄河?”
几个治河的技术官僚都笑了。
“节度使大人说笑了,黄河,非是大禹复生,否则谁敢说能治得了黄河?我等可没这个本事。”
“只是,若是能废漕改海,那么治河的第一考虑,就是水旱之患,而不是确保运河通畅。这样,许多现在不能用的手段,便可以用。”
“不说能治本吧,就算治标,也比现在的手段好用的多。”
这几个治河的官员不去考虑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也不去考虑漕运海运的风险,他们与其说是官,不如说是吏。
他们不考虑政治,也没有太大的大局观和宏观叙事的视角,只考虑自己专业范围内的事。
他们也不是谦虚,一些人甚至想,就算大禹复生,只怕也没这样的本事治好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