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铁了心要办的事,肯定是可以明面上贯彻的。
崇祯那样的半路帝王杀大臣就像杀狗一样,只是到李淦这,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用这么剧烈的手段。
天佑殿里的人和前朝的内阁差不多,也就是皇帝的秘书。皇帝兼任宰相,除非皇帝躲在宫里不管事,否则天佑殿里的这些人也就是真宰相的秘书班子。
明面上贯彻,不代表基层可以实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如今看皇帝这样是铁了心要干成摊丁入亩之类的改革,李芝远也把其中的坏处说了,再剩下的,就只能是讨论一下后续的政策。
一直没说话的英国公张牧之不是儒生,没有那种绝路之困的悲伤,见着天佑殿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他便把话题又拉回到了具体政策上。
“陛下,臣以为在文登州试行是可以的。但若将来有效,推广全国,这就需要仔细考虑。倒不只是李大人所说的那些问题。”
“譬如胶辽,胶东的人口和辽南的人口并不一样。譬如文登,假设有十万人、百万亩地,这十万人的丁税加到百万亩地里,平均下来十亩地才加一人的丁税。”
“而如辽南,可能只有五万人,百万亩地。这样平均下来,二十亩地才加一人的丁税。”
“胶辽一省之内尚且如此,那么河南之于云南、湖广之于陕甘,这区别难道不是更大吗?所以,这摊丁入亩,还要考虑怎么摊?”
“是按照州县摊?还是全省平均?亦或是全国平均?全国平均的话,还要考虑南北一年一熟、二年三熟、一年两熟的区别,还要进行全国的人口普查。”
“全省均摊,则也要考虑各个州县的人口、地亩的区别。若不一刀切下去,有些地方得利、有些地方损利,肯定是不行的。”
他的意思很明确了,人口和地亩数的不均衡、各个省的赋税标准又是固定数值的。
要么,放权,让地方节度使因地制宜。
要么,集权,让京城的朝廷出台一个全国公平的政策。
相对于李芝远说的种种,英国公觉得既然肯定要实行,就不应该去考虑是好是坏,而是要考虑怎么样实行了。
集权,对一个政权而言是难度很大的工作。
尤其是摊丁入亩这样的事,就大顺朝廷的组织能力而言,更好的选择是放权,让各地节度使因地制宜,以省为单位,在省内调剂。
或者……就真的如刘钰所说,培养一批皇帝直属的年轻人,充任空降的胥吏,进行一场全国范围的田亩清查。
李淦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看到文登州的情况,他心里已经有数,便把这个避开,只说了一句:“卿言甚是,天佑殿便是要考虑这些事的。”
随后又把具体的问题,不动声色地化为了大而范之的内容。
“朕所思,摊丁入亩是仁政吗?自然不是仁政。”
“如其所言,亩税丁银,大部分还是加在了无地租地的人身上。若说得利,也不过是那些稍有些土地的自耕农、工匠、商人、雇工。富户不得利、佃户亦不得利。”
“况且,缴税的大头来自富户,佃户不交租,富户怎么缴税?租子肯定是要包括摊下的人头税的。李卿所言,确有道理。”
“但于朝廷,一年可加几百万两的税银。这税银多了,才能养兵、救灾。朝廷不可无银。”
“若非要说仁政,只能说这是自耕农和工商业的仁政。至少工匠、商人的丁银倒是不用缴了。世上,当无让天下不同的人都称赞的仁政,只能仁一部分、恶一部分。”
“依朕所见,先不考虑清查田亩,先把各个省的税银、地银、丁银汇总一下,就在这个基础上考虑。”
“天佑殿这些日子便全盘考虑一下,到底是因地制宜?还是全国统一均摊?亦或是保持各个州县的税银总量不变直接摊?”
他既自承摊丁入亩对占绝大多数人口的佃户不是仁政,这仁暴之争其实也就没有再论下去了,皇帝自己都承认了这非是仁政,再拿这个说事也就毫无意义了。皇帝若是流氓起来,谁人能制?
而“仁政”一词,前些日子已经变了味了。
一个月前,江苏织工和工匠爆发了“齐行叫歇”运动。
歇者,吴语,也就是停止、不干的意思。齐行,就是整个行业。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一方面,这证明随着大顺奉行开关贸易政策,导致江南资本主义萌芽进一步发展。
点燃蜡烛,总会投下阴影。
萌芽这东西,不能只有财富,没有抗争,齐行叫歇这种大规模工人争取利益的运动是必然会出现的。
织工工匠们提出了增加工资、计件工资,增加工作权益等等要求。
不答应,不复工。
斗争手段明显是进步了许多,他们趁着西洋商人大规模采买、马上快要交货的时机发动。
还组织了领导团体,对于不听话、非要去上工的织工进行打压;对于因为叫歇而衣食困难的工友,予以帮助。
这件事轰轰烈烈,当地地方不得不上报朝廷。
廷议中,李淦就挖了个大坑,问了一下众臣,询问“若答应工匠要求,岂非仁政乎?”
然而廷议中,就有江南大臣义正辞严地告诉皇帝:朝廷的存在不是为了搏仁政之名的。
如今反将一车,就说摊丁入亩根本不是仁政,就是为了搂钱,廷议时候想来也会极有意思。
天佑殿内,纵然个人各怀心思,皇帝都这么说了,那也只能听命,去考虑制定一个具体的政策。
至于反对,那是廷议的特色,不是天佑殿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