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释道二家之说,在《尚书》上寻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四语,诧为虞廷十六字心传,遂自谓生于一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嗣经清朝阎百诗考出,这四句出诸伪古文尚书,作伪者系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经之语。阎氏的说法,在经学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铁案。这十六字是宋儒学说的出发点,根本上就杂有道家和荀学的原素,反欲借孔子以排道家,借孟子以排荀子,遂无往而不支离穿凿。朱子曰:“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又要顾事实,又要回护孟子,真可谓“纵横缪戾,纷纭舛错”也。以视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论,明白简易,何啻天渊。
告子不知何许人,王龙溪说是孔门之徒,我看不错。孔子赞易,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告子以生字言性,可说是孔门嫡传。孟子学说,虽与告子微异,而处处仍不脱生字。如云:“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又云:“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于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论,窃意孟子与告子论性之异同,等于子夏、子张论交之异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与告子之交谊,当如子夏与子张之交谊,平日辨疑析难,互相质证。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动心。”心地隐微之际亦知之,交谊之深可想。宋儒有道统二字横亘在胸,左袒孟子,力诋告子为异端,而其自家之学说,则截去生字立论,叫妇人饿死,以殉其所谓节,叫臣子无罪受死,以殉其所谓忠。孟子有知,当必引告子为同调,而斥程朱为叛徒也。
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全是从需要生出来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饮我食我之父母;少壮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满色欲之少艾与妻子,出仕所需者功名也,君为功名所自出,故慕君。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谓目标,目标一定,则只知向之而趋,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标在功名,则吴起可以杀其妻,汉高祖可以分父之羹,乐羊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标在父母,则郭巨可以埋儿,姜诗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尸。目标在色欲,则齐襄公可以淫其妹,卫宣公可以纳其媳,晋献公可以父妾。著者认为:人的天性,既是这样,所以性善性恶问题,我们无须多所争辩,负有领导国人之责者,只须确定目标,纠正国人的目标就是了。我国现在的大患,在列强,压迫,故当提出列强为目标,手有指,指列强,口有道,道列强,使全国人之视线集中在这一点。于是乎吴起也、汉高祖也、乐羊子也、郭巨也、姜诗也、伍子胥也、齐襄公也、卫宣公也、晋献公也,一一向目标而趋。救国之道,如是而已。全国四万万人,有四万万根力线,根根力线,直达列强。根根力线,挺然特立,此种主义,可名之曰“合力主义”,而其要点。则从人人思想独立开始。
有人问我道:“你既自称厚黑教主,当然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据你说:你不懂外国文,有人劝你看西洋心理学译本,你也不看,像你这样的孤陋寡闻,怎么够得上称教主?”我说道:“我试问,你们的孔夫子,不惟西洋译本未读过,连西洋这个名词,都未听过,怎样会称至圣先师?你进文庙去把他的牌位打来烧了,我这厚黑教主的名称,立即登报取消。我再问:西洋希腊三哲,不惟连他们西洋大哲学家康德诸人的书一本未读过,并且恐怕现在英法德美诸国的字,一个也认不得,怎么会称西洋圣人?更奇者:释迦佛,中国字、西洋字一个都认不得,中国人的姓名,西洋人的姓名,一个都不知道,他之孤陋寡闻,万倍于我这个厚黑教主,居然在为五洲万国第一个大圣人,这又是甚么道理?吁,诸君休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正在划出厚黑区域,建立厚黑哲学,我行我是,固不暇同诸君哓哓置辩也。”
我是八股学校的修业生,生平所知者,八股而已。常常有人向我说道:“可惜你不懂科学,所以你种种说法,不合科学规律。”我说:“我在讲八股,你怎么同我讲起科学来了?我正深恨西洋的科学家不懂八股,一切著作,全不合八股义法。我把达尔文的《种源论》,斯密士的《原富》,孟德斯鸠的《法意》,以评八股之法评之,每书上面,大批二字,曰:“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