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嫱西施,世人很爱她,而鱼见之则深入,鸟见之则高飞,同是毛嫱西施,人与鱼鸟之自身不同,则爱憎即异。骊姬嫁与晋献公,初时悲泣,后来又欢喜,同是骊姬,同是嫁与晋献公,时间变迁,环境改易,连自己的观察都不同。我们平日读庄子的书,但觉妙趣横生,今以爱因斯坦之原则律之,才知他的学说是很合科学的。
儒家的学说,把相对的道理忽略了,对于空间时间的关系,不甚措意,认为他们所定的大经大法,是万世不易的。庄子懂得相对的原理,故把儒家任意嘲笑,以为凡事须要看清空间时间的关系。儒家开口即谈仁义,庄子则曰:“仁义先王之蔽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之处。”此等见解,实较儒家为高。
儒家最重要的,是《大学》、《中庸》二书,《中庸》“放之则弥六合”,是层层放大,“卷之则退藏于密”,是层层缩小,具备了发散收缩两种现象;《大学》亦然。《大学》说:“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层层缩小。又说:“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是层层放大。绘图如(丁),阅之自明。孔子“上律天时,下袭水土”,仰观俯察,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创出的学说,极合自然之理,而《大学》、《中庸》,遂成为儒家嫡派之书。
丁图
诚意之意字,朱子释之曰:“意者,心之所发也。”而明儒王一庵、刘蕺山、黄宗羲诸人,均谓,身之主宰为心,心之主宰为意,故曰:主意。其说最确,故可绘图如(丁):西欧学说,无论利己主义,利人主义,均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则从身字推进两层,寻出意字,以诚意为下手功夫。譬之建屋,中国是把地上浮泥去了,寻出石底,方从事建筑;西人从我字起点,是在地面浮泥上建筑,基础未固,建筑愈高,倒塌下来,压毙之人愈多。所以由斯密士学说之结果,会酿成社会革命;由达尔文学说之结果,会酿成世界第一次大战,第二次大战;如实行中国学说,绝无此流弊。(详见拙著《中国学术之趋势》)
孔子问礼于老子,其学是从老子而来。老子曰:“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是向内收敛。又曰:“无为则无不为矣。”这是向外发展。《中庸》“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正是老子家法。老子又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我们绘之为图,岂不与丁图一样?足知孔老学说,原是一贯。
仲尼祖述尧舜,尧典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绘出图来,也与丁图一样,足知孔门学说,是尧舜家法。
西人讲个人主义的,反对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讲国家主义的,反对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讲社会主义的,反对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个人即所谓我,社会即所谓天下。西人之我也,国家也,天下也,三者看为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去其二。而中国之学说则不然,把此三者融合为一,细玩丁图,于三者之间,还要添一个家字,老子还要添一个乡字,看起来,并无所谓冲突。《礼记》曰:“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此种学说,何等精粹。自西人眼光看来,世界处处冲突,此强权竞争,优胜劣败之说所由来也。《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处处取平行线态度,绝无所谓冲突。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一齐走入中国主义这条路不可。
中西人士,聪明才智是相等的,不过研究的方法,稍有不同,西人把他聪明才智用以研究物理,中国古人把他聪明才智用以研究人事,西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来了,创出物理上种种学说;中国古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来了,创出人事上种种学说。然而物理上种种学说,逃不出力学规律,人事上种种学说,逃不出心理学。我们定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即可将人事与物理沟通为一,也即是将中西学说沟通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