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学术,分三大支,一中国,二印度,三西洋。最初印度学术,传入中国,与固有学术发生冲突,相推相荡,经过了一千多年,程明道出来,把他打通为一,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法治世,另成一种新学说,即所谓宋学。这是学术上一种大发明。不料这种学说,刚一成立,而流弊跟着发生,因为明道死后,他的学说,分为两派,一派为程(伊川)朱,一派为陆王。明道早死,伊川享高寿,宋学中许多不近人情的议论,大概属乎伊川这一派。
中国是尊崇孔子的国家,朱子发见了一个道理,不敢说是自己发见的,只好就《大学》“格物致知”四字解释一番,说我这种说法,是为孔门真传。王阳明发见了一个道理,也不敢说是自己发见的,乃将《大学》“格物致知”四字加一番新解释,说道:朱子解释错了,我的说法,才是孔门真传。所以我们研究宋明诸儒的学说,最好的办法,是把我们所用名词及一切术语扫荡了,单看他的内容。如果拿浅俗的话来说,宋明诸儒的意思,都是说:凡人要想为圣为贤,必须先将心地弄好,必须每一动念,即自己考察,善念即存着,恶念即克去,久而久之,心中所存者,就纯是善念了。关于这一层,宋明诸儒的说法,都是同的。惟是念头之起,是善是恶,自己怎能判别呢?在程朱这一派人说道:你平居无事的时候,每遇一事,就细细研究,把道理融会贯通了,以后任一事来,你都可以分别是非善恶了。陆王这一派说道:不需那么麻烦,你平居无事的时候,把自家的心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明镜一般,无纤毫渣滓,以后任一事来,自然可以分别是非善恶。这就是两派相争之点。在我们想来,一面把自家心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面把外面的事研究得清清楚楚,岂不是合程朱陆王而一之?然而两派务必各执一词,各不相下。此正如孟荀性善性恶之争,于整个道理中,各截半面以立论,即成对峙之两派,是之谓门户之见。
孙中山先生曾说:马克思信徒,进一步研究发明了“生存为历史重心”的说法,而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已有“生之谓性”一语,这是值得研究的。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说,合得到告子所说“生之谓性”。达尔文学说,本没有错,错在因生存竞争而倡言弱肉强食,成了无界域之竞争,已经达到生存点了,还竞争不已,驯至欧洲列强,掠夺弱小民族生存的资料,以供其无厌之欲壑。尼采则由达尔文之说更推进一步,倡超人主义,谓爱他为奴隶道德,谓剿灭弱者为强者天职,因而产出德皇维廉第二,造成第一次世界大战;产出墨索里尼、希特勒和日本军阀,又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战。推原祸始,实由达尔文对于人生欠了研究之故。假使达尔文多说一句曰:“竞争以达到生存点为止。”何至有此种流弊?
中国之哲学家不然,告子“食色性也”的说法,孟荀都是承认了的,荀子主张限制,不用说了,孟子对于食字,只说到不饥不寒,养生丧死无憾为止,对于色字,只说到无怨女无旷夫为止,达到生存点,即截然止步,虽即提倡礼义,因之有“衣食足而礼义兴”的说法,这是中国一贯的主张,绝莫有西洋学说的流弊。
欲世界文明,不能于西洋现行学说中求之,当于我国固有学说中求之。我国改革经济政治,与夫一切制度,断不能师法欧美各国。即以宪法一端而论,美国宪法,算是制得顶好的了,根本上就有问题。美国制宪之初,有说人性是善的,主张地方分权,有说人性不能完全是善,主张中央集权,两派之争执,经过许久,最终后一派战胜,定为中央集权(详见孙中山先生民权主义),此乃政争上之战胜,非学理上之战胜,岂足为我国师法?据我们的研究,人性乃是无善无恶的,应当把地方分权与中央集权融合为一,制出来的宪法,自地主看之,则为地方分权,自中央看之,则为中央集权,等于浑然的整个人性,自孟子看之,则为性善,自荀子看之,则为性恶。
古今中外,讨论人性者,聚讼纷如,莫衷一是,惟有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证以印度佛氏之说,是合的。他说:“生之谓性。”律以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说是合的,律以马克思信徒“生存为历史重心”之说,也是合的。至于他说:“食色性也。”现在的人,正疯狂一般向这二字奔去,更证明他的观察莫有错。我们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而告子曰:“性犹湍水也。”水之变化,即是力之变化,我们这条臆说,也逃不出他的范围。性善性恶之争执,是我国二千多年未曾解决之悬案,我们可下一断语曰:告子之说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