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沉默了片刻,将封泥撕开,随即打开札子,片刻之后,不由露出大喜之色。
大捷……绝对是大捷,至少在弘治朝,这已经算是一等一的大捷了。三万叛军死伤殆尽,生俘了上高王朱宸濠,急报中的大意是,现在获得了一场大捷,宁王的精锐尽失,自身难保,此时朝廷应该改变围堵的策略,做好各路大军围剿的准备,又分析了现在的敌情,认为宁王必定会弃饶州而聚集所有有生力量在南昌府进行负隅顽抗,朝廷接下来的一仗便是南昌城的攻城战,而各路大军攻城器械略有不足,尤其是作为攻城利器的火炮显然远远不够,所以请求朝廷立即补充火炮一千门,以备不时之需。
前头是好消息,后头的话等于是打劫了,一千门火炮,这不抢劫是什么,就算抢劫也不是这样抢得,比如这新军,炮兵队的人数也不过一千来人,各种火炮两百门,若是再给他一千门火炮,岂不是要将这火炮队改为火炮营,至少也需要炮兵五百,柳乘风这分明是挟持着得胜之威,借故要扩充新军的实力。毕竟火炮这东西,任谁都知道交给别人是不成的,唯有交给新军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现在索要了火炮,明日就会说人手不足,若是不招募大量炮兵,则这些火炮无人使用,则会造成大量的浪费。等到内阁准许他招募了炮兵,他肯定又说,炮兵过多,对炮兵的保护不足,新军必须有足够的火铳队拱卫火炮营,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所谓的新军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现在是一万,明日就是三万、五万。
养一万的新军,内阁这边本来就不太情愿,在军费问题上,朝廷一向是吝啬的,原先这一万新军吃吃喝喝,还有供应大量的军械本来就已经引起了不少的议论,现在还想扩充,朝廷这边肯定要沸沸扬扬。
刘健当然也不愿意看到新军膨胀,在他看来,所谓的新军就是利刃,今日能伤人,明日说不定就能伤己,之所以建新军,这是因为宁王叛乱的需要,一旦宁王的叛乱被弹压下来,这些人就没有了用处,到时天下承平,要这么多新军做什么?
可现在的问题是,柳乘风并没有提扩充新军,只是说要火炮,这里头可是有话外音的,现在他柳乘风向朝廷要火炮,若是朝廷不给,将来攻城失利,他柳乘风肯定要把这个责任怪到内阁头上来。
平叛的责任,柳乘风担负不起,他刘健也担不起。
刘健看着奏报,又喜又忧,这一战固然是前所未有的大捷,可问题是,这一次大捷是新军和柳乘风的,借着这一次大捷,柳乘风和新军只怕要尾大不掉了。
刘健看奏报的时候,李东阳也站在边上,刘健一副复杂的神色收入他的眼底,李东阳不禁道:“刘公,到底出了什么事,莫不是……”
刘健摇摇手打断他,随即将急报交给李东阳道:“你自己看看,也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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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百二十三章:内廷风云
李东阳接过了奏报,也是随即一喜,继而又是满脸忧愁,不禁叹了口气道:“新军这是想借机壮大了,话说回来,平叛现在借力新军诸多,就算朝廷要反对,只怕……”
刘健脸色漠然,鼓励李东阳道:“只怕什么?”
李东阳小心翼翼把奏报收好,继续道:“刘公有没有想过,皇上若是……”后头的话他不便再说,不过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了,皇上的病情随着秋天的到来已是越来越重,据说昨天夜里又昏厥了过去,到现在还不知醒来了没有,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李东阳想说的就是这个,他道:“太子殿下年幼,对武事颇为热心,再加上这新军与他也是关系匪浅,现在新军又立下了大功,有了这个名目若是太子殿下力主此事,又当如何?”
刘健冷哼一声:“太子若是被人误导,就应当好好的教诲,令他幡然醒悟。”
李东阳却是苦笑,刘健的这个态度让李东阳更觉得担忧,他心里知道,太子不是当今皇上,皇上在,好好教诲这句话没有错,可是皇上不在……
只是李东阳却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刘健的性子如此,谁也拦不住。李东阳莞尔一笑,转移话题道:“不管怎么说,前方终归是来了个大捷,说句实在话,当时宁王地叛军拿下了饶州,老夫还真是吓了一跳,现在宁王精锐尽丧,如今他这宁王已成了瓮中之鳖。再不能为祸了。”
刘健暗暗点头,口里却不以为然的道:“就怕驱走了狼,又来了虎。宾之,那么你来说说看,柳乘风索要火炮的要求,内阁这边怎么个态度,若是反对。又该用何种理由反对,终究要咱们站得住脚才好。”
李东阳沉默片刻:“不能反对,现在反对。一旦攻城有失,这责任就是内阁的。他想要火炮,那便给他便是。不过嘛……”李东阳淡淡道:“可是要铸造火炮,终归是要时间,就算那些火器的工坊有存货,可总得让人去交涉吧,这一来二去的话……至多朝廷先拿两百门火炮去,而后等到平叛结束,到时再以宁王授首伏诛的借口了结此事即可。”
刘健皱眉:“两百门,似乎还是便宜了他。”
李东阳正色道:“不能再少了,再少,那柳乘风势必会犯愣的。两百门恰恰好,既不多,也不少。”
刘健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话又说回来,内阁这边同意了火炮的事。若是柳乘风攻城失利,那么这笔帐要和他好好的算一算了。宾之,火炮的事你去和户部那边交涉吧,老夫实在是乏了,也该回去歇一歇。”刘健伸了个懒腰:“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户部尚书叶淇站出来极力反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李东阳笑吟吟的摇头,道:“户部断不会反对的,刘公,这叶淇鬼的很,别看他平时经常在许多事上从中作梗,可是像涉及到了平叛的事,他绝不会作梗的。”
刘健满脸的失望和疲倦,随即撇撇嘴,道:“老夫回去了。”
说罢微颤颤的站起来,起身要走,正在这时,一个人从值房里进来,扯着嗓子道:“刘公留步。”
来人乃是秉笔太监萧敬,萧敬如今更显老态,也是满脸的倦意,这皇上一病倒,整个宫里就失了主心骨,连张皇后此时也只知悲戚不管其他了,宫里的大小事务都得由萧敬过问,这个节骨眼上稍微有点差错他萧敬都担待不起,内阁那边至少还有三个大臣在,可是这偌大的宫里只有他一个萧敬,说起来这最苦的是萧敬才是。〖.点〗
萧敬叫住了刘健,若是以往,刘健对萧敬的态度只会是冷冷淡淡,可是今日不同,萧敬突然来内阁,肯定是皇上那边来了消息,他和李东阳不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出了几分惊骇之色。
他们心里在猜测,是不是皇上那边……
想到这里,刘健更显忧心,连忙问道:“萧公公,宫里那边如何?”
萧敬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样,事情已经坏的不能再坏了,总而言之,大家心里要有准备。”
这个准备,让所有人的心都不禁颤了颤,刘健苦涩的道:“皇上……”
萧敬宽慰他道:“皇上昨天夜里,子时时分的时候突然昏厥了过去,御医那边,本来是打算……打算……。不过天幸大明,就在方才,皇上终于还是醒了,看上去似乎还算精神,皇上醒来,便召见了太子,对太子淳淳教导,耗去了半个时辰,后来又知道太子殿下这几日不敢宽衣解带,日夜在龙榻下伺候,陛下怜惜他,已让他回东宫歇息。此后,皇上又召了老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所谓不该说的话,其实大家心里都有底,无非是交代后事而已,就算大家明知道皇上已经命不久矣,可是在口头上,是谁都不肯承认的,所以就算皇上交代后事,那也是胡话,是不该说的。
刘健不禁老泪纵横,一时不该说什么好。君臣的友谊在他脑海中历历在目,十几年来一起经历的许多事也都像幻灯片一样过了一遍,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感觉到,只怕要和这个君王做最后的诀别了。
还是李东阳较为镇定,虽然心里也是悲戚,却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他不由追问道:“后来呢?”
萧敬道:“后来皇上又问起平叛的事,奴婢……奴婢只能告诉皇上,宁王不过是强弩之末,虽然暂时得了饶州,可是有前线数十万将士在,这宁王迟早要覆灭。皇上只是摇头,说宁王这个人居心叵测,心机深重,绝不是省油的灯,平叛是大事,稍有疏忽,就可能万劫不复,皇上现在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萧敬叹了口气:“其实皇上最担心的,也就是宁王,若是宁王授首的消息能传递到京师,能让皇上知晓,皇上只怕死……”萧敬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口,随即尴尬一笑,道:“听说南昌那边没有消息,皇上心情很是不悦,因此特地让杂家来,请内阁值守的大臣前去觐见,二位大人,待见了皇上,一定要小心回话,最好捡好听的说。”
刘健黯然的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就不要耽搁,烦请萧公公带路吧。”
萧敬也不再多言,领着刘健和李东阳二人一起往正心殿那边走,待到了正心殿,殿外头恰好张皇后带着一队宫人从正心殿出来,张皇后显得既憔悴又失魂落魄,眼睛连瞧都没有瞧他们一眼,黯然擦肩过去。
刘健等人忙不迭道了一句娘娘千岁,张皇后也不像从前那样母仪天下的姿态高贵的点头,此时的张皇后,竟像是天潢贵胄打回了原形,成了一个最凄苦也最寻常的妇人。
刘健看了一眼张皇后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若是其他的皇帝行将就木,只怕那些做皇后的,若是育有太子,且不说会悲痛,只怕还有不少心里窃喜的,在皇家里头,夫妻感情最好的只怕也只有当今皇上和张皇后了。
他深吸一口气,和李东阳在殿外候着,萧敬进去通报一声,随即出来唤二人进殿,这正心殿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一向精神奕奕的朱佑樘此时却是躺在了龙榻上,殿内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熏得人有些吃不消。
刘健和李东阳含着泪花纳头便拜,一齐道:“老臣叩见皇上,皇上龙体可好些了吗?”
龙榻上传出剧烈的咳嗽,不过里头的人刘健和李东阳都看不清楚,因为在这榻前,已经有人支起了一帘帷幔,帷幔没有卷开,只能隔着轻纱隐约看到龙榻上的人影,刘健心里思量,这一定是皇上已经形如枯槁,不愿让人见到他的样子,所以才做如此安排,想到君臣之间,可能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刘健心中更是苍然,头狠狠的叩在了殿上的砖石上,浑身瑟瑟作抖,显然已经掩饰不了自己的情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