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并不是旨意的缘故。命运的峰回路转,我抵死挣扎,终于还是要回到玄凌身边——在他身边笑靥如花,在他身边克教子女,在他身边做他的宠妃,周旋于后宫女子的心机谋算,与他白首偕老。只是这样的白首偕老,我低低叹息——与尔偕老,老使我怨。
只是我,无路可退,亦无路可去。后宫,玄凌的身边,是我命定的归宿。无论我多么不甘心,我一定迫自己,要甘心。只有甘心,才能活下去,才能保护我所要保护的所有人。
我已经失去了这样多。不可以,再失去更多。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似水流年,曾经七夕那样一轮明月,还照在天涯那一头。只是那月光,再也不能照耀我幽闭的心情。
我无奈闭目。漱漱的泪光里,隔着来时路回头望,再好的月s终究也是凄惶。
这世间那么大,容得下我与他的,只是甘露寺后山一座小小的禅房。终于这禅房,也不能再容下我和他。他的穷途,亦是我的末路。
那一刻,我与他离别。五月石榴花里形影相对,扑落落的落花声,绵绵地只叫人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
他执意牵着我的手走到御前,走到那明黄服s的男子面前。终于,不得不放开手。几乎是奢望,我与他,终于还是走到尽头。
静夜白莲生香,盏盏如玉。没有朝朝暮暮,亦没有久长时。我与他的情分戛然而止,甚至再没有机会告诉他,那一r的分离,并非是因为他亲口读出那份旨意。
我唯一能做的,是把另一个爱慕他的女子送去他身边,好好地,永久地照顾他。
玉隐,我的妹妹,你甚至不告诉我,你和他过得好不好。
传言中,你们如斯恩爱。
我只希望,没有我在身边的他,有你的照顾,有你的爱,你们会好好的,做一对世俗里恩爱的夫妻。
而我,必须在后宫与前朝的翻覆里,保住你,保住自己,保住孩子。
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没有久长时,亦没有朝朝暮暮。我所剩的朝朝暮暮都尽数归了眼前这个男子。明黄一s,刺痛我的双目。
如瑶华的月渐渐黯淡了。月上中天,满庭风来,湖水轻拍岸边,我静静举起玉箫,吹的仍旧是那时我们同奏的那一首《长相思》。请容许我,在这相似的深夜里,凭一抹七夕月光,借一缕清落箫音,安静的思念你。
箫声回环曲折,凄楚悲凉。那林间的宿鸟,也被歌声惊动,扑扑飞起。
3 七夕番外之奈何天
玄清回到王府时已经月上中天,初七的月s有点黯淡的黄,辉s洒在清河王府深茂的花树丛里,隐隐有了几分凄凉之意。他微微黯然,又是七夕了。再好的月s都已经过去,也再没有一晚的月s能抵的过当r。她回眸对她微笑,小舟泛于河中自行漂泊,她说,“你瞧,月s多好。”
月s多好,他怅惘地想,再美的月s都比不上她真心的一笑。与她相识多年,她其实甚少真心的欢悦。
几乎在宫中每一次见面,她都是不快乐的。那样绝美的容颜,被隐约的哀伤覆没。只是她,执意不肯落泪,是那样倔强的女子,情愿把心事寄托在笛声里。呜咽婉转的笛声游走在深宫回廊梨花如雪的转角,是她难以低诉的心事。
玄清摇一摇头,极力想摆脱这样的回忆,他自嘲,还有什么可以去想,她已经是他的淑妃,后宫中最得意的女子。
庭中阶下,几张凉簟随意铺在那里,却是人去簟凉。玄清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这么晚,玉隐应该已经睡下了。
不见也好。他总是潜意识地想要避开玉隐,也许是因为她那双酷似心底牵念不忘的人的眼睛;或许是害怕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炙热又痛苦的光芒。让他害怕,那样相像的眼睛,那样相似的情意,只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姻缘总是错落……
其实,玉隐也没有什么不好。或者说,很好,她温顺、她爱他、她为他把王府中的一切c持得井井有条、她是他的侧妃,唯一的。
他无声的叹息,只是,自己爱的,是她的姐姐。
月亮已经升至半天,树丛中无数飞舞的流萤,在这些带着寒意的蓝s微光中,那平正高大的屋宇,檐上蹲伏的镇庭兽,显得格外幽异和宁静。
流萤,那些美丽的萤火,曾是她执了他的手一起看,被她轻轻拢于手心,复又放出。她只是微笑,如白莲绽放于河心。那么美,他几乎感觉晕眩,即使粗陋的佛衣,依旧无法掩盖住她的风华。
玄清踏着满地密匝的树影走进永慕堂准备睡下。忽然斜眼看见旁边玉隐居住的积珍阁依然有蒙胧的烛光透出。
她还是这么晚睡。
忽然有一个清婉的声音在身后怯怯地唤:“王爷。”
他知道是玉隐,回过头去客气道:“你还没有睡么。”
玉隐微微踟躇,终于还是走上前,“妾身在等王爷回来。”她微微迟疑,“今天是七夕。妾身想与王爷同饮一杯。”
玄清道:“其实你不必等我,我在外面,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玉隐只是摇头,道:“妾身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是妾身知道,只要妾身一直等下去,王爷终究会回来。”
玄清脸上微微一怔,她这样的情意,叫他害怕,也叫他不忍。原以为娶她只是y差y错,以为她只是受淑妃所托来照顾他的人,于那次救他于困厄之中。只要这样相安无事相处下去就好,就好。
他待玉隐很好,虽然只是侧妃,但是他不会再娶了,他会尽力给她正妃的待遇,给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给她持家的权力。只要这样秋毫无犯地生活下去。
可是直到娶了她,直到淑妃在自己面前说“浣碧一直喜欢你,她对你的情意不比我对你少,你要好好待她。”他才猛然惊觉,浣碧对自己的情意。那名侍女,她曾经安静的侍立在那个女子身边,相伴左右,可是他眼里只有那个女子,怎会再看见其他。竟是他忽略了,那个叫浣碧的女子追随自己身影的目光。
不,她现在不叫浣碧了,也不再是淑妃身边如影子一样的侍女了。她叫玉隐,淑妃的义妹,甄府名义上的二小姐,名列族谱。
他微微叹气,本想拒绝。可是举眸看见她恳切渴望的目光和一脸的倦容,终于还是不忍别过头去,他说,“好罢。”
虽然是这样勉强的答应,玉隐却是无比欢喜,伸手来拉住他的衣袖,满目是掩饰不住的喜s。玄清忽然觉得愧疚,自己答应她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她竟会欢喜如斯,难道自己,的确待她不好?
随玉隐的脚步进去。年余前,他也是这样跟随着玉隐的脚步,走入那个女子的禅房。也是这样静悄悄的夜,然后玉隐走出去,将房门轻轻掩上。
然后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她轻轻唤他——六郎。那样温柔,是彼岸隔世的呼唤。如许深情挚意。
玄清一个恍惚,玉隐已经坐在他面前,桌上的菜都是他平r爱吃的。玉隐抱歉地微笑,“妾身不晓得王爷什么时候才回来,这菜热了好多遍恐怕已经不那么可口了。要不妾身再让人重新做了来吧,请王爷稍候。
玄清温和道:“不用了,这就很好。”说着举筷尝了一箸。玉隐仔细看着他的神情,生怕他皱一皱眉头觉得不好。
玄清只是吃了,并没有一丝不喜的神s,玉隐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举起筷子陪着他一起用。
夜凉如水,夏虫在草丛间的鸣叫一声近一声远的传了过来,难得和他坐的这样近,细细看他吃饭举筷的一举一动,玉隐心里反而有些不安起来。北窗d开,偶尔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桌上一盏红烛微微摇动,光影离合之间,他的脸反而看的不真切,有种蒙胧的温和与哀伤,让她长久等待的心怦然一动。
风近乎无声,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s,周遭似乎安静得过了头,只剩下他手中筷子上细细的银链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玉隐有些坐卧不宁,不自觉地伸手去抚摸鬓角十分光滑伏贴,袖子是否平整光洁。虽然这是在他来之前已经察看过无数次确保仪容美好的。玄清察觉到她的不安,抬起头来一笑:“这衣裳很好看,很衬你。”
玉隐惊喜地笑,“真的么?”
玄清淡淡微笑:“真的。”
她这才安心微笑。她这样爱他,只有他说好,她才会觉得真正的好。就像那一r,他和长姊挽手走在一起,忽然目光落在跟随身后的自己身上,见自己发髻边斜簪了一朵杜鹃花,随口道“很好看”,便这样没来由的爱上了杜鹃,那样柔弱婵娟的花朵,其实并不适合用来簪戴,那r,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只是因为他说好看,于是春r里簪在鬓边的,永远只是那一朵娇弱的杜鹃。
她的目光微微黯然,只是自己再美再温顺,他的眼底心中,都只有她一个。
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这近乎良辰美景的独处时光,这样难得,怎能够哭。玉隐晓得,他待自己其实并不是不好,那样客气,视她如正妃一样尊敬,只要她提出的要求,他往往不会拒绝。
只是,成婚十四个月以来的每一个夜晚,除了新婚那r他在自己身边和衣而眠,以后的r子都在永慕堂中一人度过。
几乎每晚都可以瞧见,雪白窗纸上他如剪的身影和微默的叹息。
和他那样近,终究,也只是隔在天涯两端。
这样的距离,让她几乎失去希望。
他已经说过,他会待她很好,他不会再娶正妃。甚至连外间的人都传言,他对这个出身颇有争议的侧妃这样好,为了她连正妃也不纳。可是谁晓得,他竟然,从来也不曾碰自己一下,从来都不曾。
玄清静静看一眼身前坐着的人,桃红纱衣绣着浅s的繁花茂叶,衣襟上伏着亮莹莹的一双碧玉蝶儿;纱衣子里又衬了件素s绢衣,于领口j掩处露出一抹清丽的白。艳丽的服s,首饰却是十分的简单,清简的碧玉珠翠零散点缀于发髻间,唯一夺目的只是一面海棠叶形状的通透玉佩,沉静地伏在她的修长的颈上。
玉隐,她不是不美丽的。只是她,才是心底的那个人。
目光落在那枚海棠叶的玉佩上时,心中突然一痛,手中的筷子已经重重落在桌上。
玉隐受了一惊,忙问:“什么事?”见他目光怔怔落在自己颈前,下意识的摸到那块玉佩,霎时已经明白过来——海棠,那是淑妃最喜欢的花朵。自己竟然一时疏忽佩带了与海棠有关的饰物。不由心头阵阵苦楚,极力笑着道:“妾身疏忽了。王爷若不喜欢,妾身换下就是。”
他摆一摆手,目光已然收回,声音暗哑,“不用。不关你的事。”
玉隐鼻尖酸楚,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是妾身不好,教王爷伤心了。”
玄清黯然摇首,“原是我对不住她。是我她回宫里去的。”
玉隐低呼一声,道:“其实那是皇上的旨意,淑妃娘娘也不能违抗的。只是皇上,他一定要您去宣旨。”
玄清一急,伸手抓住玉隐的指尖,“玉隐,她恨极了我,是不是?!”
玉隐连连摇头,道:“不是,淑妃娘娘她并不恨您。真的,王爷。”
他的眼神萧索若秋风中飘零的黄叶,声音低迷:“这一生,终究是我亏欠了她。”
玉隐用力抓住他的手,急切道:“王爷,不管您是不是觉得亏欠了淑妃娘娘,玉隐求求您不要再这么想。长姊现在是宫中最得宠的淑妃娘娘,她有皇子,有帝姬,有皇上,她现在很好很好,您并没有亏欠她。”玉隐哽咽,“您……您是亏欠您自己。”
玄清的手被她握得微微发疼,他不知道她竟有这样大的力气。他抬头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几乎比自己还要伤心。隐约记得还是成婚那一r,屋里看得分明紫檀雕月d门架子床,那玫瑰红纱的床幔,黄金钩挑在两边,绣龙凤的被褥整齐垛在床里,帐檐上下悬满五彩攒金绕绒花球,下面坠着尺来长的赤红穗子。红烛高高燃烧,映着柜子上烫金的喜字,六扇梨花木嵌八宝屏风是皇帝御赐的,被烛火映得宝光灿烂,桌上满满放着赤s的喜果……满眼火红的颜s倾压下来,将他压得几乎无法呼吸。
带着酒意挑开赤红盖头的那一刻,那双眼睛抬起来盈盈望着他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是把她娶了回来。几乎,欢快要将他吞没。直到他仔细看清那张脸,那种神情,仿佛冰冽的雪水迎头浇下,整个人激灵灵一冷——终究,不是她。
玉隐伏在膝下,再难耐心底深藏的委屈和痛楚,哭泣道:“王爷只顾着为淑妃伤心,为过去伤心。玉隐请王爷垂怜,淑妃娘娘有夫有子有女。玉隐不敢祈求王爷真正成为我的夫君,但请王爷念在玉隐长夜孤苦伶仃垂怜玉隐,给玉隐一个孩子好不好?好不好?”
是哪一句话惊动了自己的心?“长夜孤苦伶仃”,曾经那个女子对着自己抱膝而言,她说“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他惶然举目,泪水迷蒙的浮光里,眼前这个女子用这样的话来求他。那双像极了她的眼睛全是眼泪。
他曾经这样承诺过,“嬛儿,我不会让你再哭。”
和他在一起的r子,她没有再伤心过。直到那一r,他亲口对着她读出了让她返回宫廷的圣旨。她的泪水,终于再度落下。
他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替眼前的人擦去满脸的泪水,那双眼睛,他不容许它们再饱含泪水。他轻轻说,“你别哭。”
玉隐忽然觉得他瞧他的目光无比深情而专注,摇曳恍惚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随时会消失一般。她猛然一惊,仿佛从他沉醉的双眸中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倒影。心几乎绞痛起来,绞痛到说不出话来。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他这样深情望着的,并不是自己。
然而不由自主的,双手慢慢伸出去,抓住了他的衣襟。她这样唤他,“六郎……”
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的,可是她依旧贪恋,这一刻他目光中近乎痴怔的狂热与深爱。哪怕,是虚幻也好;哪怕,他贪恋着的,是另一个女子。
他低低喃喃,“嬛儿……”伸手揽她入怀。紧紧,紧紧,仿佛害怕再度失去。
然而,他终于失去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像那一r瓢泼大雨中,她终于不再压制自己的感情,投身于自己的怀抱之中。雨水那样大,哗哗哗哗,是清凉的芬芳,漫天漫地都弥漫着她身上温柔的气息,盈满心与意。
他终于,紧紧,紧紧揽她入怀。
雨水渐渐模糊了她带泪的笑容,只是他知道,她在自己怀中,那样真切,再不是隔着人世迢迢的遥远的一个梦。
夜更深了,满天星斗渐渐失去了光彩。风一吹,房中摇曳的烛火瞬间熄灭无迹,只余一室的黑暗与沉寂。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窗户外,呼啦啦,一只喜鹊扇着翅膀飞了过去,惊动了七夕寂静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