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闻言,不由抬眸,“哦?皇后似乎有些心得?”
那拉氏垂首一笑,凉意湛湛。
“是有些。只是,妾身不敢在皇上面前说。”
皇帝倒笑了,“皇后这话说得,倒生分了。你有什么不敢说?”
“从国而言,你是**,天下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从后宫而论,你是正宫,所有人都为嫔御,受你壶教。”
“尤其这后宫之事,本就是你的份内之事。如今皇额娘年岁大了,朕又悬心国事,后宫里的事自然都要由你掌管。事关后宫的话,你若说不得,还有谁能说?”
那拉氏听到这儿,这才满意地点头一笑,“皇上既如此说,那妾身便说了——多贵人在今年这个年头有了孩子,本是关系到朝廷的好事儿;且她年岁也大了,这一胎来得便更是金贵。故此按着常理来论,她失去这个孩子,原本是应当悲痛欲绝的。”
“咱们便也是因此而格外怜惜她,唯恐她郁在了心里,憋出病来,这才尽量每日里都抽出空来去瞧瞧她,陪她说一会子话。可是她那反应啊,既没咱们担心的那么难受,太医也说心里并没郁住……”
“这便不符合常情了。难道要说她是心眼儿格外大的?可是这世上的女人,谁能在这个年岁上失去了这么个金贵的孩子,还能心眼儿大到不当回事儿去?”
那拉氏说到此处停住,抬眸望住皇帝。
“皇上,妾身便不能不揣度着,怕是多贵人心下从始至终就没将这个孩子当回事吧?不珍惜的孩子,没了就没了,这才能不但没有悲痛欲绝,反倒叫人瞧着,仿佛松了一口气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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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的阳光幽幽一转,皇帝转眸来紧紧盯住那拉氏。
皇帝却笑了,那薄薄的红唇无声挑起,眸光幽然绕着那拉氏面上转过。
“皇后直说。”
那拉氏垂下眼帘去,避开了皇帝的目光,轻叹一声,“……妾身原本也不愿意说这个话儿的。可既然皇上叫说,且妾身终究是皇上的中宫,职分所在,便不能不说。”
那拉氏垂首静默了一会子,终是倏然抬眸,迎上皇帝的目光。
“皇上,多贵人进宫已是三十岁,与后宫里其他的嫔御全不相同。后宫里其他的嫔御,都是十几岁便挑进来的小女孩儿,个个儿心里第一个仰慕、喜欢的男子,都是皇上您。”
“可是多贵人终究不一样,她曾为哈萨克锡喇的妻妾。而且以她的年岁,怕是必定早已经给哈萨克锡喇生过孩子了。无论男女情事,还是母子之情,宫里现下的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早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人呢,总会难免什么事儿都忘不了头一回的记忆,所谓‘先入为主’,后头的便都不是什么稀罕了。故此妾身忖着,多贵人怕是还没全然钟情于皇上吧?”
“如是这般缘故,那么那个孩子对多贵人来说,兴许便也没有那么珍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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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面上看着冷静,却也是终究攥紧了指尖儿来。
他是男人,更是天子,这样的话儿,他听来自然刺耳。
那拉氏便又轻轻垂下眼帘,“况且妾身听说,今年才传来消息,说哈萨克锡喇去年已经死在了布噜特……那个亡命叛酋,被朝廷大军追到穷途末路,这才死的。那多贵人那会子刚坐下胎不久,说不定便因为这个,也对朝廷和皇上,冷了心吧?”
皇帝清冷一笑,“皇后的意思是,多贵人会因为哈萨克锡喇之死而记恨朕?所以她跟朕的孩子没了,她非但不难受,反倒松了口气去?”
那拉氏缓缓抬眸。
“妾身不敢妄断。可是凭多贵人在眼前儿的表现,妾身也只能往这么去猜。否则,便着实解释不通了去。”
皇帝唇角紧抿,沉默不言。
那拉氏便又垂下眼帘去,眸光幽幽而转,“今年多贵人与令妃前后脚有了孩子,却又前后脚没了。这样的巧合之事,难免叫人心下觉得不得劲儿。妾身便也有时候儿忍不住将两件事串在一起想想。”
“妾身想,九月初一日多贵人的孩子没了,令妃得了消息之后,必定受了惊动。若不是因此,那令妃的孩子,便说不定也不至于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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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养心殿,那拉氏面上的微笑一直挂着。
塔娜也欢喜地在那拉氏耳边嘀咕,“主子圣明。便是因为今年的年头,即便多贵人的孩子没了,皇上也不会让多贵人失宠;”
“可若是皇上想到多贵人的孩子没了,才叫令妃受了惊动,导致令妃的孩子也没了,那皇上心下必定膈应多贵人了去。”
那拉氏轻哼一声,“那多贵人虽说没了这个孩子,可是凭着今年这个年份,皇上必定不会冷落她。再说她身子的根基,原本就比谁都好。这便谁知道皇上会不会再补偿给她一个孩子去?”
“这便得想法子将她借着失子之痛再去邀宠的苗头,彻底掐灭了去才行!那令妃这失了孩子,自然便是最好的法子去……”
那拉氏眉毛轻盈扬起。
“便是皇上说什么后宫位分变动的事儿。那多贵人终究没孩子,便是能进嫔位,却是不能再封妃的了。在这后宫里,若她只是一个嫔位,便再难威胁到咱们去了。”
塔娜含笑点头,“老天也肯帮主子。多贵人的孩子没了,令妃便受了惊动,也跟着掉了孩子;而那五阿哥的长子,便也夭折了。否则啊,又不知道到这会子,这后宫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去。”
那拉氏轻哼耸肩,“……那会子舜华在咱们宫里,结果却受了害去。便是我不在宫里,可我终究担着嫡母和亲自抚养那孩子的责任去。”
“结果那件事儿上,叫愉妃很是出了一回风头去。她仗着自己当时不在宫里,将一切嫌疑摘得清清的;然后利用这样的便利,故意在令妃面前卖好,叫皇上对她和永琪又多起了好感。”
“她一向是个闷嘴的葫芦,我倒没留神她,才叫她得了空隙去。她那回得逞便得逞了,我又如何再容得她继续得意下去!”
那拉氏说着,满意地冷笑一声。
“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上回既这样对我,那我怎么好意思不如法炮制一回,也回敬了她去?总归这回我也不在宫里,凡事自然与我无干;却是她留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她都摘不清楚……”
“这才是狠狠地打回她嘴巴子上去!叫她下回还敢不敢不老实,还敢不敢算计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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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回到宫里,便传来了好消息。
德格抿嘴轻笑,“回主子,这会子已是月底,敬事房呈上进御嫔妃的名册来,请主子用宝盖印儿。”
那拉氏还没翻开那名册,便抬眸瞟一眼德格。
“你甭叫我自己找了,你这会子便给我说明白了。”
德格这才笑了,“主子圣明,奴才想说的好事儿,倒是不在这名册里。便是会在,至少也得从下个月才能落实到字面上来。”
“奴才啊,是刚刚听敬事房的太监说了,皇上叫暂时将多贵人的绿头牌收了!皇上是说,多贵人刚失了孩子,是该好好养着身子才好。”
那拉氏忍不住欢喜,将那名册“啪”地排在桌上,像是巨大的掌声。
“我就知道那么说,必定管用!皇上终究是男人,我才不信他不介意多贵人从前跟哈萨克锡喇的旧事去!一个女人,若连自己跟一个男人的孩子掉了,都不难受,那这个女人心中便将那男人看的一文都不值……皇上不计较才怪!”
塔娜忙含笑端上杏仁茶来,“凭多贵人这会子的年岁,那绿头牌多收一日,她再得孩子的机会,便越是少了一分。只要她在这宫里没有孩子,那她便对主子便当真再没有半点威胁了去!”
那拉氏笑了好一会子,却忽然幽幽抬眸盯住德格。
“皇上给的既然是这个理由,那,令妃呢?令妃的牌子,可也同样收起来了?”
德格微微一怔,轻轻咬住嘴唇。
“奴才,奴才倒是忘了问起……”
那拉氏便一扬手将那名册丢到一旁去,又是“啪”的一声。
“就知道皇上舍不得!明明失了孩子,难道还不叫她养着身子么?明明已经有了三个了,难道还想叫她继续再生?”
“皇上,过完这个年,就五十岁了!还要生?还要再生到什么时候儿去?皇上难道不想保重龙体么?”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赶紧都劝,“主子说的对。皇上马上就五十岁了,凭着这个年岁,便是还想生,谁知道还能不能生得出来了?”
“便是皇上还不舍得收了令妃的牌子,也未必就还是能施恩给她孩子,说不定只是相依相伴罢了……终究五十岁的人了,皇上夜晚也怕孤单吧?”
那拉氏努力地想笑,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怕孤单?我今年也四十二岁了……便是比皇上还小着几岁,可是女人过了这个年岁,倒比男人老得更快。”
“若皇上夜晚也会怕孤单,那难道我就不怕么?皇上可曾想过我会不会害怕,皇上为什么就不能也来陪陪我?”
那拉氏越说越是难过。
“我虽然也生过三个孩子了,可是这会子唯有一个永璂了。可是永璂已经挪到阿哥所去,又如何能每天都陪着我啊?而令妃,三个孩子还都小,她原本已是有那三个孩子的陪伴了啊!”
“皇上便是少去她那边几晚,又有何妨?皇上便是多来看看我,难道不应该么?”
都是失子之痛,令妃失去孩子之后,皇上这样小心翼翼……那她呢,她失去永璟以来,皇上何曾还想过再给她一个孩子去?
皇上又已经有多久,不再来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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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一日,皇帝以冬至祭天,斋戒三日。
十一月初四日,皇帝在寰丘祀天。
十一月初五日,皇帝带领后宫至寿康宫,行庆贺皇太后礼;宗室王大臣等于慈宁门外行礼,其余百官于午门外行礼。
给皇太后行礼毕,皇帝又御太和殿受贺。以平定回部,诏颁中外。遣官致祭皇陵、孔子阙里之外,更多是恩旨纷纷颁下:
在京文武各官,俱加一级;其任内有降级处分,即以抵销。
在京满洲、蒙古汉军、马步兵丁,俱加恩赏一月钱粮。在京城巡捕三营兵丁,著加恩赏一月钱粮。
凡流徒人犯,在流徒处所身故,其妻子愿回本籍,该地方官报明该部,准其各回原籍。
各处养济院,所有鳏寡孤独、及残疾无告之人,有司留心养赡,毋致失所。
一时之间,朝野、军民,皆被皇恩。
皇帝又亲自撰写《御制平定回部告成太学碑文》。
在碑文中,皇帝首先将此武功归功于将士:“……战无不克、攻无不取,皆二将军及诸参赞、以及行间众将士之力也。”
同时又抒写自己这几年来的心情:“然予亦有所深慰于其间者,则以五年劼劬宵旰,运筹狎至,实未敢偷安于顷刻也。”
碑文传谕天下,婉兮看过,鼻尖儿也是酸了。
皇上这几年的心力交瘁,她最明白……
不过终于,终于,西北准噶尔、回部相继平定。那一片西域广阔大地,终于从此第一次正式记入我中国版图,皇上终于完成天下一统之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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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这些大事,十一月初六日,皇帝便再度到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祭天、祭陵、祭孔子先师等大事,儿子皆已安排妥当,即将一一实现;立功之将军、准部和回部的王公,儿子也已封赏完毕。”
皇帝静静抬眸迎住皇太后的目光。
“那么接下来,儿子是时候要进封后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