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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传1893——1949
一、出乡关
曾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五千年前,舜帝南下巡视,来到湘江流域。在一座山上,他让人演奏起动听的“韶乐”,竟引来凤凰起舞。后人就把这座山叫做韶山,被它环抱的一块狭长的谷地便是湖南省湘潭县的韶山冲。
一八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清光绪十九年十一月十九日),韶山冲农民毛贻昌家出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泽东,字咏芝(后改润之)。他们家的头两胎婴儿都在襁褓中夭折了。母亲生怕他也不能长大成|人,便抱他到娘家那边的一座石观音小庙,叩拜一块巨石,认做干娘,还取了个小名,叫石三伢子。
韶山毛氏原籍江西。明朝开国时,始祖毛太华随军远征南澜沧(今云南省澜沧拉祜自治县内),在当地娶妻生子。明朝洪武十三年(一三八o年),毛太华年老移居湖南湘乡县。
十年后,他的两个儿子又迁到邻近的湘潭县韶山冲。这里位于湘潭、宁乡、湘乡三县的交界处,地处湘江中游西岸四十公里,群山环抱,居民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从此,毛氏宗族在这里垦荒务农。到毛泽东这一辈,已传二十代,大约五百年了。
尽管韶山来历的传说是那样美丽,毛泽东出生时,这里的现实环境却同旧中国其他闭塞而贫穷的乡村没有多少两样。冲里住着六百多户人家。祖父毛恩普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因为家境窘迫,不得不把祖传的一些田产典当给别人。
毛恩普只有一个儿子,去世的时候,孙子毛泽东长到了十岁。
父亲毛贻昌,字顺生,号良弼。十七岁开始当家理事,因为负债被迫外出在湘军里当了几年兵,长了不少见识,也积累了一些银钱。还乡后,赎回毛恩普典出去的土地,不久又买进一些,增加到二十二亩,每年能收八十担稻谷。湘潭有着在湘中很有点影响的米市。毛顺生善于经营,后来又集中精力去做稻谷和猪牛生意,资本逐渐滚到两三千元,还自制了一种叫“毛义顺堂”的流通纸票。在小小的韶山冲,可算是个财东了。
在旧中国,靠自身奋斗摆脱贫困的农民,大多克勤克俭,精明刚强。父亲的这种性格,自然对从小目睹这一切的毛泽东产生了影响。毛顺生和大多数走上坡路的农民一样,试图按自己的生活模式塑造儿子。毛泽东从六岁起就做一些家务和农活,如拔草、放牛、拾粪、砍柴,识字后也帮父亲记帐。
特别是十四到十五岁大约两年的时间内,他成天在地里跟家中雇的长工一同干活。在这段时间里,毛泽东对父亲的严厉感受很深,后来回忆说,“他是一个严格的监工,看不得我闲着,如果没有帐要记,就叫我去做农活。他性情暴躁,常常打我和两个弟弟”,“他的严厉态度大概对我也有好处,这使我干活非常勤快,使我仔细记帐,免得他有把柄来批评我。”1于是,犁、耙、栽、割,全套农活,他都样样在行。还常常跟长工争胜,抢重活干,养成了山区农家子弟的本色:吃苦耐劳,勤快朴实,不怕艰难,对农民的疾苦也体会很深。
毛顺生期望儿子将来成为同他一样生财有道的精明的人。一旦发现儿子的行为不合自己的准则,便用高压手段来管教,父子冲突就不可避免。对毛泽东来说,却促成了他最初的反抗心理。
一九o六年的冬至这一天,毛顺生设酒席宴请生意场上的朋友,吩咐十三岁的毛泽东帮着招待客人。毛泽东不愿意做这些事,父亲生气了,就骂他懒而无用,为子不孝。他当着客人反驳道:“父慈子孝”,只有“父慈”才能“子孝”。毛顺生更加生气,举手就要追打。他便跑到家门前的一口池塘边,声称父亲再要逼近,就跳下水去。在母亲的调解下,一场风波才和平解决。从此,毛泽东悟出一个直观的道理:在压力下如果温顺示弱,反会遭受更多的打骂,只有用坚决反抗的办法,才能保护自己。
毛泽东对父亲最大的“不孝”,大概要算默默的抗婚了。
十四岁那年,毛顺生给他包办娶了个十八岁的媳妇罗氏,实际上是为家里添个劳力。毛泽东始终不承认这桩婚事,从未和她同居。父亲也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毛罗氏”作为毛泽东的原配妻子写进毛氏家谱。
1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o6—1o7页。
同父亲比较起来,给少年毛泽东影响更大更深的是他的母亲。母亲姓文,在同族姐妹中排行第七,人称文七妹。娘家在湘乡县唐家坨(后改为棠桂阁),同韶山冲只有一山之隔,相距十余华里。文家也以务农为业,家境小康。七妹十八岁时和毛顺生结婚,共生五男二女,但四个都夭折了,只剩下毛泽东、毛泽民、毛泽覃三兄弟。
作为普通的农村妇女,文七妹一生默默地操持家务,抚养儿辈。她待人接物,纯朴善良,极富同情心。灾荒年月,常背着丈夫送米给讨荒的人。平时还虔诚地烧香拜佛,把“积德行善”、“因果报应”一类的信念灌输给孩子。毛泽东九岁时和母亲认真讨论过用什么办法让父亲也信佛的问题。十五岁那年,母亲病了,他还专程到过南岳衡山进香许愿。当时他未必懂得多少佛教的道理,但母亲的言传身教,使毛泽东从小同情贫弱,乐于助人。
附近一个毛姓农民,曾收下定金把猪卖给了毛顺生。过几天父亲派毛泽东去赶猪时,猪价已涨了。这个农民叹气,埋怨自己运气不好,还说少了几块钱对富人不打紧,对穷人家里却是个大空缺。毛泽东听后就把这桩买卖退掉了。
毛泽东十一岁那年,毛顺生要买进堂弟毛菊生赖以活命的七亩田产,毛泽东和母亲的态度是一致的,都觉得应该设法周济毛菊生渡过难关,不应该乘机买他的田产。毛顺生却认为用钱买田是天经地义的事。母子俩的劝说自然没有效果,却给毛泽东留下很深的印象。建国后,他多次对毛菊生的儿子毛泽连说:旧社会那种私有制,使兄弟间也不顾情义,我父亲和二叔是堂兄弟,到买二叔那七亩田时,就只顾自己发财,什么劝说都听不进去。1毛泽东对母亲的感情很深。一九一八年夏,他从长沙赴北京前夕,十分挂念在外婆家养病的母亲,特地请人开了一个药方寄给舅父。次年春返回长沙,便把母亲接来就医。十月五日,文七妹患瘰疬(俗称疝子颈)病逝,终年五十二岁。
毛泽东日夜兼程从长沙赶回韶山守灵,并和泪写下一篇情义深长的《祭母文》。他这样追念母亲:“吾母高风,首推博爱。
远近亲疏,一皆覆载。恺恻慈祥,感动庶汇。爱力所及,原本真诚。不作诳言,不存欺心……洁净之风,传遍戚里。”当时,毛泽东还给同学邹蕴真写信说:世界上有三种人,损人利己的,利己而不损人的,可以损己以利人的,自己的母亲便属于第三种人。母亲对他的影响力,在他的一生中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母亲去世后,毛泽东把父亲接到长沙住了一阵。父亲后来不再干涉他的选择,继续供他上学。毛泽东是很感,在现实社会中也发生了。
一九一o年四月,长沙发生了饥民暴动。起因是荒年粮价飞涨,有人率全家投塘自尽。饥民们涌到巡抚衙门请愿,反而遭到枪击,当场打死十四人,打伤的更多。他们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放火烧了巡抚衙门,捣毁了外国洋行、轮船公司、税关。清政府派兵镇压,暴动者的鲜血染红了浏阳门外的识1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o9页。
字岭(二十年后,毛泽东的妻子杨开慧也是在这里牺牲的),被杀者的头颅高高挂在南门外示众。
几个卖兰花豆的湘乡小贩逃出长沙,把饥民暴动的消息传到了韶山。大家愤父亲,“又觉得村民们的方法也不对”2。
一个叫李漱清的维新派教师从外地回到韶山,毛泽东很钦佩他,常去听他讲各地见闻,特别是维新变法的故事。这期间,读到一本十几年前出版的叫《盛世危言》的书,作者是郑观应,书里讲社会要改良,毛泽东非常喜欢。这样,他开始知道一些发生在山外的当今中国的大事,感到中国不能守着老样子不变了。
毛泽东也不愿再守着老样子不变了。他十六岁了,足迹所及只限于韶山冲和唐家坨。父亲本来打算送他到湘潭县城1
2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1o、111页。
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1o、111页。
一家米店当学徒,可是他到外面继续求学的愿望更迫切。恰好在这时,表哥文园昌告诉他,离韶山五十里的湘乡县立东山小学堂在讲授新学。他听了很动心,便先后请八舅文玉清、堂叔毛麓钟和表哥王季范劝说父亲。毛顺生听后,觉得儿子进洋学堂也许是件有利的好事,就同意了。
一九一o年秋天,毛泽东离开闭塞的韶山,走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这是他人生历程中的第一个转折。他的是可以想象的。临行前,他改写了一首诗,夹在父亲每天必看的帐簿里:“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东山小学堂在湘乡县城附近的东台山下。同旧式私塾相比,它除了传统的经籍外,还有些自然科学和地理、英语等新科目。在这里,毛泽东才知道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已经死了,新皇帝宣统已在朝两年。他依然认为皇帝和大多数官吏一样,都是善良和聪明的人,只是需要有康有为、梁启超这样的人来帮助他。毛泽东这时较多地接受了维新派思想,特别喜欢梁启超那些笔端常带感情的文章。康有为、梁启超成了他崇拜的人物。他并不知道,此时孙中山主张的推翻清政府的民主革命思潮,已代替康、梁的维新变法思想而成为时代的主流。但革命派把主要精力放在联络会党和新军发动武装起义上面,没有在思想启蒙上下很大工夫。革命派所办的刊物在内地也不能公开流传。而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在日本刊印《新民丛报》,广泛介绍西方资产阶级的学术和政治思想,在国内风靡一时。湖南又是维新运动的重要基地,梁启超曾主讲于长沙的时务学堂。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主要从维新派那里接受政治启蒙是很自然的事情。
《新民丛报》已经在一九o七年停刊。毛泽东在东山小学堂时,表哥文园昌曾借给他一套自己保存的合订本。他读了又读,上面的一些文章差不多能背出来,还写下一些批注。在第四号上的《新民说》第六节“论国家思想”处,他写道:
“正式而成立者,立宪之国家,宪法为人民所制定,君主为人民所拥戴;不以正式而成立者,专制之国家,法令为君主所制定,君主非人民所心悦诚服者。前者,如现今之英、日诸国;后者,如中国数千年来盗窃得国之列朝也。”
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毛泽东最早的政论文字,表明他当时对君主立宪和封建专制两种国家体制的理解。从相信孔孟到崇拜康梁,从赞同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到主张以英、日为楷模进行立宪变法,是毛泽东早期思想发展的第一个梯阶。
更重要的是,梁启超的《新民说》深入接触到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主张从“变化民质”入手来寻求社会改革的途径。这个思路开五四时期主张改造国民性的先河,对毛泽东的影响也持续了较长时期,他以后组织的新民学会的会名显然就是从这里来的。
他开始注意中国以外的事情。从一位在日本留过学的教员那里了解到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强大起来的事情后,非常羡慕。他从同学萧子袄(即后来的著名诗人萧三)手中借来一本《世界英雄豪杰传》,被书中描写的华盛顿、林肯、拿破仑、彼得大帝等人的事迹感染,还书时说:“中国也要有这样的人物,我们应该讲究富国强兵之道,……我们每个国民都应该努力。”1
一九一一年春天,东山小学堂的贺岚冈老师应聘到长沙的湘乡驻省中学任教。因为毛泽东成绩优异,贺老师愿意带他前往读书。他第一次坐轮船到长沙,顺利地考入了湘乡驻省中学。
长沙是湖南的省城。这时,中国已到了辛亥革命爆发的前夜。湖南是革命党人活动十分活跃的地方,反对清政府的宣传特别况。这是一次地写信给几个同学提出应该研究这个问题。可是,反应很冷落,只有一个人回信表示同意。
革命形势发展得很快。武昌起义后不到两个月,全国大多数省份已宣告独立。袁世凯通过南北议和窃取了革命胜利的果实,当上了民国临时大总统。清王朝宣布退位后,人们普遍兴高采烈,认为革命已经成功了。毛泽东也觉得自己参军的目的已经实现,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前程,决定退出军队,继续求学。他一共当了半年兵。
他开始关注报纸上的招生广告,在专业的选择上举棋不定。他先后报考了警察学堂、肥皂制造学校、法政学堂、公立高级学校,都不满意。最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湖南全省高等中学校(后改名省立第一中学)。
在这所学校里,毛泽东读了半年。留下一篇被国文教员柳潜称为“实切社会立论”的作文,题目叫《商鞅徙木立信论》。文章劈头就说:“吾读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叹吾国国民之愚也,而叹执政者之煞费苦心也,而叹数千年来民智之不开、国几蹈于沦亡之惨也。”看来,关于救国之道,他继续沿着梁启超开启民智、塑造新民的路子在思考。这是毛泽东留下的第一篇完整的文章。全文仅六百字,老师的批语却有一百五十字,说作者“才气过人,前途不可限量”,“练成一色文字,自是伟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还批给其他同学“传观”。
毛泽东觉得这种学校中刻板的校规和有限的课程,远不能使他满足。不久,柳潜借给他一套《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共一百一十六卷。他读得很认真。读完后,收获很大,愈发觉得在学校里读书还不如自学。毛泽东对他认定了的事,是敢于采取哪怕惊世骇俗的行动的。他断然决然地从湖南全省高等中学校退学,寄居在长沙新安巷的湘乡会馆,每天步行三里路到浏阳门外定王台的湖南省立图书馆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