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今河南叶县,著名成语“叶公好龙”的发生地,城高两丈,南北长五里,东西广三里,护城河宽约七丈,在当时并不能算是一座大城。公元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即刘秀率十二骑突围的第二天,留守昆阳的王凤和王常一大早便登上城楼,往前一看,忽然想哭。
只见昆阳城下,官兵列营百数,旗帜蔽野,尘埃连天,黑压压的阵营,仿佛没有终点,一直铺到世界之尽头,一直通往永恒之末日。小小的昆阳,此刻仿佛一叶扁舟,置身于波涛汹涌的汪洋,重重包围,插翅难飞。
城下何止是一支军队,简直就是一场集古今之大全的军事博览会!就兵种而言,骑兵,步卒,水师,弓箭手……就兵器而言,刀枪剑戟,戈矛棍钺、鞭锏锤叉……就战车而言,冲輣车,云车,填濠车,发石车,搭天车,撞车,望楼车……更为奇特的是,前来参战的,不仅有两条腿的人类,更有四条腿的老虎、猎豹、犀牛、大象,囚在铁笼之中,昂着头颅,向着昆阳城嘶吼。
汉军何曾见过如此诡异之战场,一时间,头皮发麻,腿脚发软,几疑身在梦中,而且是最恐怖的恶梦。
王邑高坐于大象之上,头顶的黄罗盖,在一片冷灰中格外明亮。和王邑同在中军坐镇的王兴,则搂着心爱的美人,斜倚在安车之中,努力用两人的卿卿我我为血色战场增添一抹柔情。王邑看看城头上的汉军差不多到齐,于是皮鞭遥指,一个瘦削的胡人,开始擂响一面巨大的战鼓,数十面战鼓随之响起,声震百里,地动山摇。巨无霸越众而出,提着一根麻绳,牵出一串汉军俘虏,一个个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他们即将沦为官兵祭师的牺牲,而城中的汉军,对此爱莫能助,只能寄以同情而哀伤地远眺。
巨无霸仰天而吼,其声更盖过战鼓,吼罢,张手抓起一俘虏,当空撕为两半,伴着飞溅的鲜血,官兵百万,齐声喝彩。巨无霸又将另一俘虏踏于脚下,手捉其发,将头硬生生拔下,鲜血喷涌半空,如烟花火红,百万官兵,再度呐喊。王兴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吓得浑身发抖,而他身旁的美人,却显得兴奋莫名,媚眼如丝、轻声呻吟。
巨无霸命其余俘虏跪倒,手一伸,刀来,百多斤的大刀,在他手中只如玩具,于是排头砍去,头颅滚落一地。士卒们拾起地上的残肢遗体,扔入铁笼,虎豹大喜,鲜血淋漓,狂嚼不已。
如此残酷的杀戮,如此恐怖的武力,汉军无不大骇,为之失魂,为之落魄。祭师完毕,王邑令旗一挥,攻击,猛烈地攻击:
一阵遮云蔽日的箭雨,向昆阳城中倾泻而下。借着箭雨的掩护,数十辆填濠车齐头并进,在护城河上架起道道浮桥。数十辆云车,高十余丈,推至城前,俯瞰城中,箭下如雨。又有发石车,巨石飞起,所到之处,砸墙必留坑,砸人则成泥。在步兵的簇拥护卫之下,冲輣车向城门挺进,巨木撞门,声音沉闷而惊心。云梯从四面八方搭上城墙,官兵如蚁,攀缘而上,强攻城头。
昆阳城内,所有的男丁都拿起了兵器,战斗已经来临,他们已没有时间恐惧,每个人都变成一架无情的杀人机器。王凤率众坚守城头,冒着飞箭巨石,推烧云梯,格杀爬上城墙的官兵,一人倒下,另一人马上顶上。王常则指挥城门防守,全力对付冲輣车,从城楼掷下巨石,痛砸护卫之步兵,又泼油而下,继之以火把。
巨无霸见冲輣车火起,如上古怪兽,勃然大怒,嗷嗷怪叫,冲上前去,一把扫开官兵士卒,亲操巨木,直撞城门。每撞一下,整个昆阳城似乎都在随之颤抖。城上王常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巨无霸肩头。巨无霸吃痛,一把将箭拽下,同时拽下的,是一大块皮肉。汉军居高临下,百箭齐发,巨无霸随手抓起两个士卒,举在头顶挥舞,抵挡箭雨。王邑怕折损了巨无霸,赶紧增派弓弩,压制城楼上的汉军,将巨无霸救回。
官兵疯狂的攻击一直持续,直到夜色深沉,这才鸣金收兵。然而对汉军来说,一切远未结束,即使在夜晚,他们也不敢休息,赶紧修补日间毁坏的工事,又派人轮流巡逻,以防官兵夜袭。
当晚,一份伤亡报告摆在了王邑的案头,一天下来,官兵阵亡高达三千人。严尤进谏道:“昆阳之城,小而坚,虽能攻克,必将伤亡惨重,而且多费时日。如今汉军主力在宛城,伪天子刘玄也在宛城,这才是帝国之大患。以臣之见,宜绕过昆阳,急进大军,奔发宛城,歼灭汉军主力,生擒伪天子刘玄,此乃千古伟业、不世之功,也是皇帝所以寄望于大司空也!汉军既败,则昆阳不攻而下,又何必多此一战?”
王邑冷冷打量严尤,讥讽道:“据我所知,宛城守将,乃是严将军之弟严说。虽说兄弟情深,然而军国大事,可容不得私心。”
严尤情急之下,叩头而请,道:“老臣一心为国,焉敢有半点私心。如今宛城之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天知道还能再撑多久。宛城所以至今仍坚守不降,只因相信朝廷必派援兵。闻大司空领百万大军前来,宛城将士无不欢喜,如小儿之盼慈母,如酷暑之望甘霖,切不可令失望也。宛城乃帝国之重镇,宛城将士乃帝国之将士,岂能弃而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倘若再多加耽搁,而宛城为刘伯升所破,即使攻克昆阳,也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请大司空三思再三思。”
王邑讥笑道:“不过才死了三千人,严将军就害怕成这样!”说完,厉声言道:“吾意已决。今领雄兵百万,授命剿贼,易于泰山之压鸡卵,轻于驷车之载鸿毛。谁能抵挡?谁敢抵挡?先屠昆阳,然后喋血而进,前歌后舞,顾不快邪!”
严尤暗自摇头,无话可说,道不同难以与谋。王邑更钟意宁拙勿巧,作推土式前进。好比为文之道,同为高手,遇到棘手之处,有人愿意绕过去,虚写或者索性留白,言不尽而意无穷。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从不逃避,直线攻击,以其笨重而锋利的力量,穿透一切,粉碎一切。
可以轻灵,而他选择狂野。
可以华丽,而他选择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