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们拿来一个大大的土碗,在里面倒上浑浊老酒。
侯云策刺破手指,让鲜血滴滴答答地流进碗里。
达布依葫芦化瓢刺穿了自己的手指。他没有想到黑雕军小刀如此锋利,随意一划,就把手指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一涌而出。
侯云策的鲜血是滴进碗中,达布的鲜血则是成一根线流进碗中。
侯云策举起酒碗,大义凛然地道:“喝了这碗酒,侯云策就和达布是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如有违约,天打五雷轰。”说完,仰头喝了一大口老酒,因为喝得急了,差点呛了出来,急忙假意咳嗽,这才没有在严肃的“歃血之盟”仪式中丢丑。
浑末部大蕃人是新兴部族,在数十年前是由历经磨难的大蕃军士、逃跑的大蕃奴隶自发在甘、凉等州聚居成族的。达布接过酒碗,心情激动,这碗酒喝下去以后,居住在松藩的浑末大蕃人就算是靠上了一株大树,至少在近期内获得了暂时安全。
达布大声用大蕃语道:“侯云策和达布是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如有违约,天打五雷轰、万箭穿心、下阿鼻地狱。”
侯云策和达布在酒桌上结盟,钱向南就如隐身人一样,安静地坐在一边,一会打量达布,一会观察侯云策。两人都是聪明才智之士,一碗浊酒,一个盟誓,侯云策稳住了一个悍勇族群,而达布则找到了一个强盛大树。至以后的事,肯定会随着实力变化而发生变化,一杯盟酒,在实力面前算不得什么。
达布走后,侯云策也不想说话,倒了一碗老酒,就着几块干肉,慢慢嚼着。
联军打下同心城后,向西北进军的大军已经打开,若集中力量打下西会州、靖远,兰州就处在联军兵锋之下。
目前西北无强敌,大蕃帝国四分五裂,回骨汗国也不复当初强盛,党项人崛起势头因联军到来而受到严重挫折,此时,联军兵锋强劲,正是收复大武西北四镇的最佳时机。
但是,大林朝最强大的敌人是北面大契丹国,由于有契丹国存在,大林国策就是“先南后北”,至于向西部发展,根本不在议事日程之上。
侯云策不过是一个边关节度使,他的所有行动必须符合国策。林荣交给侯云策的任务是稳定西部,而不是开疆扩土,收复同心城、固原城是联军抵抗党项人侵略而顺势采取的攻击行动,得到过皇帝授权。而攻打兰州这种涉及国策的大动作,必定过不了林荣这一关。
还有一个更深层次隐忧,若侯云策在西北扩张过快,必定会陷于树大招风的境地。大武以来,各节镇挟兵自重,中原政权在其眼中仅仅是洛州刺史而已,大林朝太祖本身就是拥兵自重的将领,篡侯称帝,看似偶然,实质上是其实力强大到一定程度之后水到渠成之事。
林荣亲眼看到自己父亲称帝的全过程,对掌握重兵的将领有着天然的不信任。林荣称帝后的一系列重要政策,很多是围绕着增强中央实力、削弱节镇势力开展。为了节制边镇,他将殿前司禁军、侍卫司禁军留在大梁,禁军数目庞大、装备精良,远非一般节镇所能相比。
当前是经营西北、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侯云策却不得不服从于大局,命令联军停止对西北攻击。西北各民族混居在一起,形势异常复杂,战机稍纵即逝。若错过了这个群雄皆弱的好时机,三年过后,也不知会有哪一个马背胡族异军突起。
想到这一点,侯大利深觉遗憾。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酒,痛切地感到了受制于人、被捆住手脚滋味。
在侯云策南下中原之时,满心想要复国。到了中原,看到朝政还算清明,社会也稳定,生产渐渐恢复,复国之念便深埋于内心深处。侯云策本身也很矛盾,并没有完全放弃复国之念,也在暗自作准备。但是,他清醒地认识到只要林荣在位,复国行动不可能展开,否则将为中原带来大灾。
钱向南原本以为侯云策请达布来喝酒只是为了五十名大蕃人,谁知侯云策却来了一招歃血之盟,至少在短期内安定了松藩、若尔盖,获得了一个较为稳固的盟友。不过,侯云策强调达布要听从他本人的命令,而不是听从大林朝的命令,这就颇值得玩味。
钱向南见侯云策满腹心事的喝酒,一点没有歃血为盟应有的兴奋,便默默地陪侯云策喝酒。
良久,侯云策才道:“这五十名大蕃人都有汉家血脉,来到同心城后要好好调教,甘、沙十一州本是大武旧地,现在被胡人所占,我们迟早都要从这些胡人手中夺回这些土地。战争终究难以避免,所以,我们要趁这两、三年时间,细致地经营从兰州到沙州这一广大区域,至于西域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也要慢慢开始留意。”
钱向南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了数圈,道:“云帅放心,有了这数十名浑末人,军情营还不能在甘、沙十一州立足,我也只有回家抱小孩了。”
“松藩、卓尼现在成为浑末部新的聚居区,浑末人千里迢迢不畏艰险纷纷南下,就凭这股凝聚力,我们也不要小视浑末人,你能否想办法安排军情营的人混到浑末人内部去。”
钱向南用手扶了扶下巴上的短须,想了一会,道:“军情营在甘、沙一带有一些的商队,可以让他们物色合适的人选。”
“粟特商队在这一带很有势力,特别是那个罗灵,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有些小事可以找他帮忙。”侯云策想到罗灵曾送给自己一个美女,还有吏部侍郎的新纳的小妾也是罗灵送的礼物,嘴角略有笑意。
钱向南对于罗灵印象颇深,见到侯云策神情放缓,微笑道:“罗灵也是个人物,从黑汗国到大梁,无论多高的门槛都如履平地,他的情报真是灵通得很。”
钱向南的话让侯云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罗灵是商人,商人的终极目标是赚钱,可是罗灵早已富可敌国,如此费尽心思周旋于各地显贵,难道真是只是为了赚钱吗?
钱向南又道:“我这里还有两件事情,一是关于绿水的事情。”
侯云策愣了愣,问道:“绿水是谁?”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位在点兵场见到过的丑陋女子。”
钱向南点头道:“这位绿水有些奇怪,那日在点兵场,和云帅对答如流,落落大方,不似一个普通党项女子。我让人去问第一批嫁给军士的几个党项女子,居然没有一个人认识那个女子,而且没有听说过党项城里有谁叫绿水。同心城内党项人中娶汉家女子的男人只有三户,一户没有女儿,有两户人家有女儿,一家的女儿已经嫁给了黑雕军军士,另一户是党项军谋士师高金的女儿师高月明。师高月明却没有见到踪迹,我怀疑师高月明就是绿水,不过,据党项女子说,师高月明是个漂亮女子,和绿水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仔细观察过绿水,她的脸上没有异常。”
侯云策想到绿水的神态以及那一双天蓝色眼睛,道:“在点兵场我就觉得奇怪,一个人生这么丑陋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绿水父母居然就做到了。绿水有一双非常灵活眼睛,只有聪明伶俐的女子才会有这样的眼神。你说她的父亲是党项谋士师高金,这人在哪里?”
“这次党项人侵边,师高金跟随党项南路军一起行动,现在师高金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不管这个绿水是真是假,都不用在意,平时留意观察就行。绿水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子。每天在浣衣房里洗衣服,况且,同心城只准女子进不准女子出,留她在城中翻不了天。”
钱向南两只小眼睛闪烁着些欣喜,道:“我想把她带到军情营。如果绿水就是师高月明,她化妆过后能让数百党项女子不能分辨,也让我们看不出破绽,这说明绿水的化妆手法非常高明,这等技术对军情营极为有用。”
侯云策成长在黑城,非常注重中原大人物看不起的的奇技,各级将校们都深受其影响,因此,姜晖才特别重视在固原城内无意中发现的青党甲,而钱向南更是对这种化妆术感兴趣。
侯云策对于钱向南的敏锐很是赞赏,道:“这是好主意,不过绿水的真面目露出来之后,我一定要见见她,我要看看这个丑陋面具下面到底是一张什么面孔。绿水化妆手法虽然高明,化妆思路却很幼稚,化妆的作用是让人混在人群中,最好的伪装是没有特点,画得这么丑陋,虽说让人望而生畏,却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在伪装手法上就落了下乘。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军情营,军情营的军士最好是那种没有任何明显特征的人,这样才是最高明地伪装。”
钱向南细想侯云策所说的话,越想越有道理他拱手道:“多谢云帅指点。”然后又缓缓道:“军情营的军士从府州带信件过来,说了一些府州情况。”
听到是府州的情况,侯云策精力马上集中起来。府州地处夏州和北汉的北面,府州的人要到大梁,必须经过党项拓跋人的地盘,位置既重要又特殊,侯云策早就注意到府州这个特殊地方,只是暂时还没有机会和精力插手府州事务。
钱向南道:“府州倒没有发生重大事情,只是有一件事情,军情营认为颇有些意思,便给我送了过来。此事其实发生在显德二年初,陛下南征淮南的时候,把府州升成节镇,折德任永安节度使,定难节度使李彝殷向来看不起折德,听说折德升为永安节度使,居然下令封锁道路,不准府州的人从夏、银、绥、宥四州通过。折德没有办法,派人穿过荒漠到了灵州,辗转上千里把此事告到大梁,陛下派遣供奉官齐藏珍带着诏书责问李彝殷,李彝殷这才勉强让府州之人通行。”
侯云策早已把大林地形刻在了头脑,把地形图在头脑中过了一番后,道:“陛上把府州升成节镇,变相增加了府州的兵力,能防御北汉,当然也能牵制李彝殷,李彝殷当然会有所反应。西北复杂,我们得赶紧布局,也不知钦差到了什么地方。”
侯云策为了拖延钦差大臣的脚步,派了一名机灵幕僚带重金前往京兆府。
京兆府是以前的大武都城,名胜古迹、美味佳肴和风花雪月等让人留连忘返的地方数不胜数,若能拖他十几天,就可以从同心城撤出更多的精华。
京兆府就是大武帝都长安,位于八百里秦川的中南部,北临泾水、渭水、刿水、灞水、澧水和涝水等诸水,这些清澈的小河流宛如丝带一样将长安环绕,形成“八水绕长安”的格局。京兆府的南面是秦岭山脉中段——终南山,重峦叠嶂,陡峭峻拔,成为一道天然屏障。
自古以来,长安便得到历代君主垂青,在悠悠一千一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先后有周、秦、汉、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大武等大大小小十三个王朝在此建都。周人曾于此制礼作乐,铸典章于金石;秦始皇在此建造了阿房宫,在骊山修建了规模巨大、埋藏极为丰富的秦始皇陵;自大武时代,这里更是成为中原政治、经济、文化和对外交流的中心。虽说大林朝建都大梁城,京兆府地位不断地下降,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京兆府仍然凭借着千年古都优势,吸引着八方商人和宾客。
侯云策派出的幕僚原本是嵩山书院的教师,叫沈怀镜。沈怀镜来到凤州后,渐渐在嵩山书院里露出头脚。侯云策手中实在缺人才,见沈怀镜有文化而办事灵活,是可造之材,便让沈怀镜当了自己的幕僚。
钦差是个文化人。由沈怀镜这种文化人应付,倒是最合适不过。
沈怀镜是在郑州投奔到嵩山书院,其家境一般,考中秀才之后,便屡试屡败,再也没有进步。当日嵩山书院招贤,沈怀镜见待遇颇丰,便想一边教书一边继续苦读,谁知道进了嵩山书院不久,书院就搬到凤州。沈怀镜舍不得书院高薪,还是跟了过来,随后他被选到凤州侯,成为黑雕军中少有的非军队出身的幕僚。
随着地位提高,沈怀镜眼界也开阔起来。他见到郭炯、何五郎等人都没有功名,却凭着战功当上了将军,知道跟着侯云策是做官的一条捷径,便淡了考取功名念头,一心一意跟在侯云策身边做事。
钦差大人官虽不大。却是陛下的化身,往往还兼任体察各地民情政情的任务,因此,地方官高规格隆重地款待了钦差大人凌实。
沈怀镜在京兆府里住了数天,钦差大人凌实一行才到达京兆府。
钦差大人凌实三十二、三岁,进士出身,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官,手下管着三五个人,在皇亲国威聚集、大官们如云的京师,他每天都要看着长官脸色过日子,日子虽说过得去,但要说到花天酒地、耀武扬威,却还不如一个大县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