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耽搁,飞般的径来到刘松巷寻着鲁春。你看这鲁春,终久是个做光棍的人,会得做些事业。随那公差说得火紧,他却慢慢哼哼,讲的都是冰窖说话。随即把东道摆将出来,这公差恰好是个要呷杯儿的,见了酒,屁股就坐下了。两个吃到半阑,鲁春递锭粉边细丝银子,约莫有两三四钱。这公差看了这锭银子,到没了算计,欲待要接了他的,思量却又没有个鲁春拿去,不好回话;欲待只捉了鲁春去,不接了银子,心下又不割舍得。左思又想,落得收了他的,拼得当官回话,挨几十板子。你到收了银子起身去回官也罢,偏又放不下这几钟饿碗头,又坐倒身子,吃个像意。看看吃到下午,弄得乱醉,方才起身。只见他:两眼模糊斜撇脚,摸壁扶墙这字滑。
舌尖吐出乱头摇,牙会咬来空嘴夹。
笑呵呵,无底答,双手袖中寻不着。
临行拱手又弯腰,满口如衔蒙汗|药。
那典史坐在堂上,原是要立刻拿鲁春来的。等了半日,坐得不耐烦,正待回衙,只见那公差吃得泥般,斜眼撇脚走到案桌前,扑的跪下,把个头来乱摇,句也讲不出了。典史看了,气得两只眼睛突将出来,拿起急性子乱敲。这公差伸手伸脚,越做作得好看。典史喝令皂隶,把他打了三十大,是这通打,只当吃了杨海干,到解了半酒去,恰才省些人事,跪在公案前,到不说起鲁春事,老老实实把银子摸出来,“就是只得他这锭。”典史看了银子,更加焦燥道:“我着你去拿人,到得了他银子,把人卖放了。兀自吃得滥醉,在我眼前放肆。”叫声打,又打了二十。随即就把他革了役去。这公差白白打了五十个大板,银子得不到手,又没了个门户,总是他的运限不利,不消说了。
典史当下另差两个,当晚就把鲁春拿来,先把状上情由审了遍。鲁春把小官与娼妓两家打闹的事,直言禀告。典史听罢,笑了声道:“这样事,也教我难断。明日看那娼妓的讨状,才好审决。”旁边管事的,就把鲁春带起了,典史遂差了那两个原差,拿牌去拿众娼妓来听审。那些娼妓听说小官把他告了,这回巴不得要弄个其人,打场好官司。连忙去递了诉状,两边都打点。是那日见官,私下先打个好耍子。
典史看了娼妓的诉词,其实说得悲切,便唤那几个为首的,先录口词。众娼妓也巴不得见见青天老爷,诉诉苦。都为跪在通道上,各人把落在烟花,没奈何,依门献笑,要度口食的话,诉了番。典史道:“说将来还是你娼家有理。只是说,近来人上,个个都作兴了小官,连我不解这个意思。敢是你等娼妓,不肯料理生意?”内中有两个老脸的娼妓,连忙答应道:“不瞒老爷说,娼妓们其实会料得生意的,就是来的嫖客,夜将准奉承他七八遭。第二日临起身的时节,还决要教他打个丁儿出门。”曲史道:“胡说,可见都是你这起,连那个好娼妓名头都坏了。所以那些小官,有这场聒噪起来也罢。你若要我禁止了那男风,依旧让你们在本地方赚钱的话,今后个个便要当官方可。”众娼妓道:“娼妓们向是当官的。凡是同各乡宦老爷有酒,时常来捉官身。”典史道:“我这个当官,不是那样当。每月初三十八,俱要齐来听候娼名。”众娼妓满口应承道:“只要老爷肯放这条门路,个月莫说是几日,便再多几日,娼妓们也是情愿的。”典史道:“你等既各情愿,快出去取了认状来。”众娼妓欢天喜地,都骨碌爬起身,向大门外就走。
不多时,各人把认状拿进来,当堂递了。典史仔仔细细,逐张看过,把朱笔都标了个准字,吩咐道:“你等都出去,料来这件事,教我也难容。壁厢,待我把原状注销了,壁厢,待到外面禁止了男风,依旧安了你们生业。”众娼妓道:“爷爷,那些做小官的,个个心怀不善。到求老爷拘到案前,当面平定了,不然的时候。老爷有日高升去了,又要吃他的亏。”典史道:“不须多说。”众娼妓应声是,再也不敢开口,磕个头,都走了出去。那些小官,只思量教这鲁春出来,告了这状,满望赢了官司,好打落个行业。怎知道典史老爷,到准了娼妓口词,要禁止了男风。齐不快活了,听便听了这句话,个个还将信将疑。
次日,正打点教鲁春到县里去,打听个真假,恰好那两个原差,拿了张告示,来到刘松巷口帖下。众小官都忙不及的走出来看时,只见上写着:金州甫淋县署正堂亭巡捕,典史钟福,为禁止男风,以饬风化:街陌花衢,为豪侠纵游之地;朱楼翠馆,系王孙恣乐之常近有无耻棍徒,景人桑榆,滥称小官名色,霸居官巷,断绝娼妓生涯。旦脂粉窝巢,竟作唾津。世界深为可畏。为此,出示着地方总甲,立时严打驱逐出外,敢有前项棍头,潜于附近地方,希图蹈辙,坑害善良者,许诸色人等,即时掇票,以凭究遗邻里,容留不举,事发连坐,决不轻贷,特示。古仰知悉,年月日实贴刘松巷口众小官看了,吃上惊,到自伙里,你埋怨我,我埋怨你起来。不上两日,各人寻了所在,都走掉了。单单剩得个范六郎,鲁春就留他在身边,做了儿子。这遭那娼妓各自靠了个衙头,依旧搬到刘松巷来住了,把那小官,竟赶的没了踪影,只当做了场好戏。地方上有那好事的,便把小官娼妓两家夺行业,打官司的话头编做个新闻,满街卖个发疯。过得几日,那先前在公堂上撒酒疯,打了五十板的公差,想得事跟脚起,为他们两家的事,白白打了许多板子,又革了役,没些事做,只得来到刘松巷,要这些娼妓看观看观。众娼妓便肯收留,终日酒食,堆在嘴头,只恨他吃不下。他却适意不走。凡有事脱将下来,就是他去挡官抵府。总是此生该吃这碗衣饭,在这刘松巷里混了年把,平空发迹了。也去讨了几个粉头做作起来。
因此说,个人命里生成了,再也改移不得。命里该做官,毕竟有个纱帽戴;命里该讨饭,到底有个碗拿。这范六郎,生成是个做小官的命,那里有福安事。鲁春的家当,不上几年,替他挥霍空,做了几年儿子,寻了场吵闹,依旧告别,到别处去做了小官。后人有四句口头话,嘲之云:薄命六郎真没福,快活为儿心不欲。
甘心又扮小官妆,成就歹人刮冷粥。
第九回风流客魂断杏花村窈窕娘怒倒葡萄架踏莎行:弱不胜烟口难着雨。扬花怎惹春光祝会看飞舞入云中。肯教旖旎随风去。
高拂楼台低回院宇谁云漂泊无归处蜂黄蝶粉漫轻盈也应未敢窥芳树。
这回书,单道世间有等男子汉,说他是痴又不像像痴,说他是呆又不像呆,常把正经生业,看作等闲余事,整日劳心焦思,工夫都用在小官身上。这索性是个孤身鳏客,也不足计较,如今偏是那有家室的多好着这道,情愿把身边那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二八的娇娘,认做了活冤家。倒将那笋壳脸皮,竹竿身子,积年的老口,看做了真活宝。常有那肯做人家,要丈夫好的女眷们,说着小官切齿之恨这个恨有那不明白的每每说他是吃醋捻酸,殊不知女眷中为小官吃醋的尽有。也尽有不是为吃醋,巴不得要丈夫断绝了这条门路,成家立业的这不是替他装门面的说话,实落有个在这里。
昔日松江府有个人叫做储玉章,早年父母双亡,平日不肯务些正经生业。∽ê玫氖枪招」伲簧先迥昙洌迅隼洗蟮募覀罄尽,都在小官身上出脱了。到这这个田地就该回头,便是个好人,争奈命中该有这些打搅,越弄得不尴尬,越拐得好小官。其妻范氏,原是本府个有名人家的女儿,最是贤慧,见丈夫没个回转念头,常把好言好语再三相劝,教仙把小官那道远了些罢。怎知这储玉章反倒衷言逆耳,把妻子的话,发不理些儿随那范氏说遭,只做耳边风说两遭,只做耳边风。说了二十遭,端只又做耳边风。范氏屡劝不听,晓得日后决乎没个好结果,硬了肚肠把口气叹掉了,也只得由他。
过得年把,储玉章手头实落走趱不动了,那些旧相处的小官,见他腰边不硬挣,个个又抱琵琶过了别船,整整在家坐了两年,把个拐小官念头,只得收拾在边这个不是他就肯把心收了,总是没了钱钞,高兴不来他丈人叫做范梅屿,也算得是松江个有名的财主,看女儿分上,便做百两银子不着,交付储玉章做些生意,早晚也好趁些家用储玉章欢天喜地,谢了丈人,拿这百两银子,登时发了许多布疋,拣定了日子先去别了岳父母,然后再来与妻子分别那范氏也量得丈夫是个会做生意的,嫖赌两件又不甚上紧,料来出路也放心得过,只恐他那个好小官的旧病,到了外面又要发作,这百把本钱,够他几时消磨正欲出门,把扯住道:“大郎,你可晓得这百两银子不是容易来的,况且你我俱是三十多岁的人,从来不曾育个儿女若是此去赚得些儿,切莫学前番又浪费在小官身上,倒是娶了个妾回来的,是个正经道理”储玉章正待回答妻子几句,猛可的喉咙哽咽,要说也说不出了没奈何把头点了两点,各相掩泪而别诗曰:别时容易见时难心折临岐泪暗弹。
只恐萧条虚绣户,伤情难觅望夫山。
说这储玉章载了船只,不消个把日子就到了苏州,便投下主人家叶敬塘店里住了两三日里,叶敬塘替他把那些布疋脱卸得干干净净,都是把现银子储玉章算了算看,约莫有个加三趁钱,快活得紧暗想道:“我储玉章好造化,莫说是将本求利,就是掘窖,也没有来得这样快,譬如多耽搁了几十日子,少趁了几两,不免寻主人家出来,问他那里有好小官,寻千来消遣消遣”算计停当,便叫出叶敬塘问道:“主人家,你这里可有标致小官么?”叶敬塘笑道:“客官又是个好男风的了,有说,我这里小官尽多,只是我在下不甚在行,还要寻着那老白相,才得妥当”储玉章道:“主人家,老白相你可有熟的么?”叶敬塘满口应承道:“有有,阊门外有十刘瑞园,是我极相熟的,他却做得好小官牵头,凭你要怎样标致的,俱在他肚里这时要这时就有”储玉章跳起身,把扯了叶敬塘道:“就烦主人家同去寻寻”叶敬塘道:“使得,使得”两个转变抹角不多时,出了阊门,行不数步,前面恰好就是刘瑞园家叶敬塘远远打望道:“客官来得不遇巧,刘瑞园不在家了”储玉章道:“主人家,敢是你不肯引我去?不然又不曾走到他家,为何就晓得不在?”叶敬塘指着道:“那间独扇门里,可不就是他家里?他若在家,决然是开门的”储玉章暗想道:“终不然个做白相的主儿,住这样间房子”心中那里肯信,还月道是主人家捉弄,便道:“不在家也罢了,我和你走上前去,认认他的门景,转转再来”叶敬塘便同他走到门首储玉章仔细看,只见那扇大门上当当中间,贴着张钟馗,上面又贴个福字,两边封联上道:屋小乾坤大,檐抵日月高原来那门上单单两个铁拳头,又没把锁,却是条旧牵绳儿松松缚在上面储玉章道:“推门进去看看”叶敬塘道:“敢是记认去的,不要动他”说不了,储玉章呀的声,推个半开,伸进去看,只见:贫似洗,四壁如悬两角落破瓦残砖,半床头揉棉乱草砂罐煮羹汤犹剩星星稻米,木盏盛冷饭,尚留点点鱼腥看了会,那里见件成器的好家伙,竟与叫化子家般储玉章并不说些别话,仍旧把门拽拢了,把绳子端然系着,回身正待要走,只见叶敬塘欢天喜地道:“那远远来的,便是刘瑞园了”储玉章适才见他家里的光景,料得来得个鄙猥的主儿,便站住了问道:“那个是刘瑞园?”叶敬塘把手指道:“那个摇摇摆搏踱来的便是他”储玉章老大吃上惊,道:“主人家,难道这样个大模大样的人,住在这间破屋里?”叶敬塘笑声道:“客官,那个不晓得我这苏州的老白相好扯空头,个个是外有余而内不足,头发多是空心的”说话之间,刘瑞园已到面前,见他两个深浑唱喏储玉章仔细看时,那刘瑞园恰也生得古怪:副瓯兜面孔,两只鹘突眼睛矮方巾有二寸高,轻骨头没三两重胁肩谄笑,人前做出谦恭婢膝奴颜,背后便生荆刺,纸扇上,半面诗,半面画,假写着大老先生名色语言中,句粗,句细,真像个在行白相口谈刘瑞园把个笑堆到嘴边道:“大官人,今日那里风吹得到阊门外来?”叶敬塘道:“这位松江客官要寻个小朋友白相白相,因此特来寻你”刘瑞园道:“原来是松扛客人,失敬失敬,敢问高姓大名?”叶敬塘道:“姓储,表字玉章”刘瑞园笑道:“妙妙,这样位风流客官,须寻个绝标致的小朋友,才对得来”叶敬塘取笑道:“正是这样说俗语说,马房里不见鞍子,都在你身上”大家笑了声刘瑞园道:“既然如此,二位同到前面酒楼上去略坐坐,待小子去寻个来何如?”叶敬塘道:“说得有理”刘瑞园转身就去,叶敬塘同了储玉章慢慢踱过几家门面,果然见座酒楼酒旗儿上写着三个大字“杏花村”两个便走进去,那酒家甚是精致,门首写着对对联道:武士三杯,减却寒威冲虎阵文人盏,助些春色跳龙门。
那店主人见是叶敬塘,好不奉承,连忙分付走地的,叫打点好酒好嘎饭,上楼去与叶大官这座两人坐下,才筛得杯酒,恰好那刘瑞园同了个小官走上楼来叶敬塘道:“我说你毕竟还是个老白相,去就寻得来”刘瑞园就叫那小官坐在储玉章身边,又讨了付杯箸刘瑞园对叶敬塘道:“大官人,这个小朋友何如?”叶敬塘道:“妙得紧,又文雅又标致,就是泥塑木雕的见了也要动火不知叫做什么名字?住居何处’”刘瑞园道:“他姓柳,名字就叫作柳细儿,就住在阊门里”叶敏塘道:“储客官,有了这样个标致小朋友在这里,难道不吃个滥醉?”储玉章见了柳细儿,早已把个魂掉下了,两只眼睛牢牢看住,连个叶敬塘叫他吃酒都不省得叶敬塘又推了推,端只不做声叶敬塘道:“好古隆,终不然世上有这样双饿眼,看就看出神了”便向他耳边大叫声道:“储客官,请用杯”储玉章方才省得叫他,打了个呵欠,又把嘴来夹了两夹,慢慢摇头道:“我眼睛里小官也见千见万,自不曾见这样十标致杀人的若不亏主人家叫这声,险些儿做个看杀鬼了”连忙站起身业,斟了两大杯,杯送与刘瑞园,杯送柳细儿遂同刘瑞园道:“这位小朋友叫什么名字’”柳绸细儿道:“适才已讲过了”叶敬塘道:“适才讲的时节,正是储客官看了你,魂都没了的时节,那里听得”刘瑞园道:“他叫做柳细儿。”储玉章道:“好个名字,还要敬杯”说不了,又是大杯递将过来柳细儿勉强口气吃了,四个人你杯我杯,不多时吃了五十多壶,总是见酒落欢肠,大家都有了兴致,全然没些酒气看看天色将晚,恐怕再耽搁会进城不及,连忙合合帐会钞起身刘瑞园见储玉章是个肯做大老官的,竭力行合这夜柳细儿便同储玉章到下处歇了晚柳细儿便把没奈何出来做小官的衰肠话,告诉储玉章道:“你若肯随我到松江去,与你开个铺子何如?”柳细儿巴不得交跌在蜜缸里,满口应承次日别了,储玉章就去与刘瑞园商量刘瑞园再三撺掇,储玉章又喜欢了柳细儿这个柳细儿又贪恋了储玉章,两个人只多得个头储玉章见他意思十分高低肯就,便送五两银子谢了刘瑞园,叫下船只,收拾行囊,别了主人家,遂同起身帆风竟到了松江正待上岸,猛然记得,当初出门时节,妻子曾有句说话若是赚得丢儿,倒是娶了个妾回来,切不可又消磨在小官身上我若带了他回去,显见得在外这几时又花费了,如今将计就计,就叫他打扮作个女子,只说苏州讨回来做妾的,料来我那妻子,决不想到这个田地,且哄进了门,早晚再思量个算计计议停当,悄悄与柳细儿商量柳细儿道:“这个如何使得?便是浑身都遮瞒过了,这双脚那里去躲闪?”储玉章想想道:“说得有理这是女眷们常事,倘是进门要把脚来看看,可不囫囫囵囵,做将出来有个道理,你且在船舱里坐坐,待我上崖去,到卖衣铺里看有女衫儿买了件,装扮起来再处”柳细儿道:“有心做得干净,不可把人看破,就叫乘女轿”储玉章应了声,跳?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