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郃苦笑道:『大漠之中,缺少笔墨纸张……也就只能将就着用了……』
赵云微微点了点头。
羊皮谁说是硝石制过,但是工艺不知道是因为不完整,还是因为赶时间,还带着一些臭味,也不像是后世的皮革一般的平整,在皮质上勾画的也并非是笔墨……
赵云伸手轻轻摸了摸,似乎是木炭。
一旁的张郃低着头,默然无语。
没有价值的人甚至还不如一头猪。至少猪肉还有人买,而人肉一般人都不要。张郃来找赵云之前就已经是考虑好了,如果说他不能带给赵云什么价值的信息,那么他对于赵云就等同是毫无价值……
对于一个没有什么价值的人,或者说物品,一般会怎么处理?
或许就会让张郃变成了一个只能依靠自身的社死,来展示骠骑将军宽宏大量,海纳百川,胸襟开阔的标示物?
张郃不想要走那条路,所以张郃必须拿出一些什么东西来,即便是赵云不问,张郃也会主动拿出来。而一旦相反,在赵云问的时候,张郃什么都拿不出来,甚至是说不出来什么,那么即便是有一身的武艺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待遇。
可是张郃依旧有些疑惑,他曾在幽州北部和鲜卑部落当中听闻赵云等人有神通,可以有天神庇护,可以在风雪之中来去无阻……
当然,张郃认为这些传言之事,过于虚幻,但是今天看到了赵云在很细致的看着他画出来的羊皮卷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感觉……
或许这些事,都是真的?
要不然怎么感觉赵云等人似乎像是要准备北上的架势?
这种天气啊!
张郃看了看远处的那低沉的乌云,然后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皮甲,低下了头。
不管从哪个角度而言,赵云似乎都没有轻易提兵北上的道理。幽北大漠之中,说实在的,其实也和大汉相距甚远,即便是被丁零和乌桓分割了,打烂了,又能如何?
可是偏偏张郃就感觉着,赵云似乎很用心的在看,就像是要在其中找出一条进攻线路来一样……因为张郃自己在看着地图进行谋划的时候,也是如此专注。
张郃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然后忽然听到赵云沉声开口说道:『此处标示是什么?』
张郃看了一眼,说道:『一处山凹,可避风雪。』
赵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将羊皮卷递给了身边的护卫,『抄撰几份,派斥候依图核查……』
护卫拿着羊皮卷下去了。
赵云转过身来看着张郃。『张将军……』
张郃拱手说道:『败军之将,不敢当此称呼,若是将军不弃,直呼在下姓名就是……』
赵云微微点了点头,『儁乂领兵归降,不知将来做何打算?』
张郃有些迟疑,他明知道说出来或许会让赵云起了疑心,说不得还会导致更不好的结果出现,但是张郃依旧是沉声说道:『在下愿随将军,征战北漠!』
张郃不想回中原了。
原本张郃以为,想要当好一个将军,就必须懂得一些政治。而政治就是灰色的,亦或是不那么干净的。所以当袁绍下令让张郃斩杀麴义的时候,张郃就去做了,虽然张郃自己知道麴义或许是冤屈的。
张郃最早是在平定黄巾的时候就跟着韩馥了,然后当时的张郃以为韩馥就已经是英雄了得,结果没有想到的是在袁绍三下两下之后,韩馥便是束手就擒,毫无反抗能力,这使得张郃一度对于自身的武力产生了怀疑。
战场上的勇猛,真的就比不上政治的手腕?
再加上袁绍当时正处于急速上升的巅峰前期状态之中,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即便是坐拥白马义从的公孙瓒也被袁绍挫败,整个冀州上下对于袁绍都是服服帖帖,使得张郃也产生出了一种如果要爬得更高,就需要像袁绍这样有政治手腕的『觉悟』……
结果后来袁绍迅速衰败,冀州平衡被打破,政治上的相互倾轧使得看起来似乎强大的冀州宛如纸糊的一般,在张郃还没有想清楚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时候,就摇摇欲坠起来,然后这里一个窟窿,那边一处破绽。
之前冀州袁绍的强大,就像是一个美妙的梦,梦醒了,睁眼看见的便是残檐断壁,老树昏鸦。
就算是张郃投降了曹操之后,依旧是被困在了政治的漩涡之中。
曹操不止一次的当着张郃的面,当着曹氏夏侯氏的面夸耀张郃,表示张郃就是他的良将,让张郃做事,可以放心。然后一转头,太守是曹氏的,主帅是夏侯氏的,张郃永远不是偏将,就是先锋。
而压垮张郃心中天平的,便是夏侯渊最后的一击。
在袁绍手中,张郃等人便是武夫,只不过是鹰犬而已,需要的时候拿来用,不需要的时候便一扔,但是多少还会给点甜头保养一下,以免下一次杀什么的时候不好用了,像是麴义那样不听话的,自然就是要杀了了事。
但是到了曹操那边,连鹰犬都排不上号,只是刀枪而已。虚假的赞美就像是在刀枪上打磨一般,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
张郃不知道骠骑治理之下的关中是怎样的局面,但是张郃他猜想着应该也差不多,只要是有士族的地方,哪里没有政治?张郃不想要再去尝试这种生活了,他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再次涉足那些肮脏的政治场里……
可是这很难。
就算是张郃自己,若是设身处地换成了赵云的位置,能相信一个之前还是对手的敌将么?还将其留在身边领兵作战?
张郃低着头,眼眸之中的光亮随着沉默时间的延长,渐渐的摇晃起来,就像是风中残烛一样,即将熄灭。
『儁乂为何欲留于幽北?』就在张郃渐渐要失去希望的时候,赵云忽然问道。
张郃抬头,说道:『在下乃鄚县之人,家中颇丰,年少恣意……以为习得一身武艺,便可保境安民……后来天下纷乱,便是变卖家产,不顾父母挽留……后投了韩州牧,想着便是衣锦还乡,却不曾想……』
『……某离家之后,便有乱军过境……』张郃说着说着,眼角就流下了一滴眼泪,然后被寒风一吹,便干涸了,『……』
赵云默然。
有时候,失去了秩序的乱兵比普通的贼寇还要更可怕。
『……某年少立誓保卫乡土,某未曾做到……后归属韩使君,理当护其周全,某却投了袁本初……袁本初令某诛杀袍泽,某未曾直言……统兵战兖州,某未曾死战……』张郃的脸庞痛苦的扭曲着,咬着牙低声嘶吼,『某已过而立之年,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忠不为忠,孝未尽孝,仁义更是无从谈起……今苟延于世,实无颜再入中原……唯战死于沙场之上,方可涤某一生之恶……』
『望将军收留!』
张郃说罢,叩首于地。
寒风呼啸着,席卷着尘沙。
『……也罢,儁乂可暂留于此……』赵云缓缓的说道,『只不过仍需儁乂自书一封,送往长安,待骠骑定夺……』
张郃猛然抬头,然后朝着赵云深深一揖:『多谢赵将军!』
如果赵云不愿意接收他,即便是张郃百般努力也是无用,想想也是知道,对于骠骑来说,是看重赵云还是听信张郃?若是得了赵云一句话,张郃留在幽北的可能性就至少大了五分!
张郃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或许此生,便不再是黑白不分!
或许今后,便不再有夜魇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