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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1)

牛爱国三十五岁时知道,自己遇到为难的事,世上有三个人指得上。一个是冯文修,一个是杜青海,一个是陈奎一。指得上不是说缺钱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借钱,有事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办事,而是遇到想不开或想不明白的事,或一个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们商量;或没有具体的事要说,心里忧愁,可以找他们坐一会儿。坐的时候,把忧愁说出来,心里的包袱就卸下许多。赶上忧愁并不具体,漫无边际,想说也无处下嘴,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坐一会儿,或说些别的,心里也松快许多。

冯文修和牛爱国是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牛爱国和冯文修本不该成为好朋友,因为牛爱国他爸跟冯文修他爸有过节,相互不说话。牛爱国他爸叫牛书道,冯文修他爸叫冯世伦,两人本也是好朋友;正因为是好朋友,每年一入冬,两人常做伴到长治去拉煤。拉煤不为做生意,为家里过冬取暖。从沁源到长治,来回三百四十五里,要走四天。牛书道个头小,拉煤能拉两千斤;冯世伦个头大,能拉两千五百斤。山西西高东低,去时是空车,又是下坡路,两人说说笑笑;回来是重载,一大半是上坡路,两人只顾埋头拉车,顾不上说话。但中午在路边饭铺打尖的时候,晚上住店的时候,两人各要一碗热羊汤,掏出自己的干粮,掰碎泡上,也吃得满头大汗。牛家爱蒸馍,冯家爱烙饼,有时两人还换着吃。两人做着伴,又说得着,四天下来不觉得累。牛书道大冯世伦两岁。每年一入冬,两人在街上碰面,牛书道说:“弟,今年咱还一块拉煤。”

冯世伦说:

“哥,别说今年,后年咱也一块拉。”

这年一入冬,两人又一块去长治拉煤。去时和往年一样,两人说说笑笑。回来时也一样,两人闷头拉车不说话,中午打尖,晚上住店。第三天起身的时候,天上刮起了大风。风吹起黄土,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幸亏是顺风,两人扯起被单子,绑在车上当帆,煤车倒一下轻爽许多。没风时一顿饭走五里,现在能走十里。坏事倒变成了好事。半下午的时候,离家还有八十里,牛书道先起了雄心:“弟,今晚就别住店了,打个黑儿,咱一口气赶到家。”

冯世伦身上也来了劲儿:

“听哥的,赶回家再吃饭。”

两人吃了一阵干粮,又接着上路。赶到天黑,离家还有五十里。这时牛书道的煤车咔嚓一声,车轴断了。车轴断了,车就走不了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人只好用木棍将牛书道的煤车支起来,坐等天亮;待天亮,一人看车,另一人到前边镇上买车轴。牛书道:“亏是两人做伴,要是一个人,碰到劫道的,只能把煤车给他了。”

冯世伦:

“哥,饿了,我干粮吃完了,你还有干粮没有?”

牛书道翻翻自己的馍袋:

“弟,我这也空了。”

虽是初冬时节,夜里也寒,这时风更大了。好在两人车上带着被褥,两人各抽了一支烟,躲在煤车后背风处。裹着被子睡觉。鸡叫时候,冯世伦被冻醒了,起来撒尿,却发现牛书道躲在自己煤车后,偷偷在啃一个馒头,知道他还剩下这点干粮,不愿分冯世伦吃。冯世伦撒完尿再躺下,越想越气,是你车轴断了,我才陪着挨冻,剩的还有干粮,为何不分给朋友吃?不是说挨不了这饿,而是朋友不能这么做。待牛书道睡下,冯世伦拉起自己的煤车,独自走了。牛书道一觉醒来,发现冯世伦撇下自己走了。知是因为干粮的事,但也火了。冯世伦问干粮时,牛书道的馍袋确已空了;扯被窝睡觉时,又滚出一个馒头,不知是何时落下的;这时反倒不好说自己还有干粮,只好半夜偷偷吃了。因为一个馒头,何至于把朋友一个人扔在半山腰上?因为一个馒头,两人从此成了仇人,见面相互不说话。

牛爱国的爸和冯文修的爸相互不说话,两人也该不说话。两人虽是同班同学,十岁之前不说话。十一岁那年,因为一个共同喜好,都爱养兔,而两人的爸虽然是仇人,但在好恶上有个共同点,皆不喜欢家里养兔,因为一个养兔,牛爱国和冯文修走到了一起。两人在家皆养不得兔,共同在村后一座废砖窑里,养了两只小兔。一只公兔,一只母兔;公兔是紫兔,母兔是白兔。半年之后,下了一窝九只杂毛兔。每天放学后,两人拔草,喂兔。因两家是仇人,共同做一件事。还得背着大家;两人在学校还假装不说话,放学后,拔草也各拔各的,在砖窑里聚齐喂兔的时候,反倒显得亲密。牛家爱蒸馍,有时也蒸包子,冯家爱烙饼,有时牛爱国给冯文修带包子吃,冯文修给牛爱国带葱花饼吃。这年八月初七傍晚,两人各自拔了一筐草,来到废砖窑,发现大小十一只兔子,全被黄鼠狼给咬死了。兔子或被黄鼠狼吃了,或被黄鼠狼一趟趟拖走了,剩下一地兔毛和兔血。黄鼠狼能钻进来,皆因冯文修昨晚堵窑洞口时,少堵了两块砖。牛爱国当时说,堵严吧。冯文修说,没事,给兔子透透气。牛爱国也没埋怨冯文修,两个人抱着头哭了。

班上有个同学叫李克智,大舌头,爱传闲话。李克智十一岁时,已长到一米七八。个儿大力气就大,班上无人敢跟他打架。李克智他爸在长治煤矿挖煤。李克智上学的时候,常戴一顶大矿灯,大白天照人眼睛。班里有一个传闲话的,全班五十六个人,就被他搅得鸡飞狗跳。这年十月,李克智传闲话传到牛爱国头上。但闲话传的不是牛爱国,而是牛爱国他姐。牛爱国他姐叫牛爱香,在镇上供销社卖酱油。牛爱香与县城一个邮递员叫小张的谈过两年恋爱。小张国字脸,白净,不爱说话,大家坐在一起,都是别人在说,他在听;小张爱笑,别人说笑话他笑,别人说一件平常事他也笑。小张到牛家来过,骑着邮电局的绿色自行车,后边载着牛爱香。牛爱香搂着小张的腰。小张送过牛爱国一个打火机。牛爱国与冯文修养兔时,还把打火机掏出来,打着火让冯文修看。但上个月,牛爱香与小张吹了。两人吹了不是两人谈不下去,而是小张跟牛爱香谈恋爱时,还跟县城广播站一个叫小红的播音员也谈着。脚踏两只船让人生气,更让牛爱香生气的是,与小张谈了两年,自己竟没有发现;现在终于发现了,她首先怪的不是小张,而是自己。原以为小张不爱说话、爱笑靠得住,谁知不爱说话、爱笑的人皆一肚子坏心眼。于是吹了。吹了也就吹了,但到了李克智嘴里,牛爱国他姐已经跟小张睡过觉。睡过觉不说,还怀了孕,到县医院去打胎。小张把她甩了,她又喝了供销社的农药,又被拉到县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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