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觞。
若是情会伤你,那么断情;若是人会伤你,那么亡人,若是天要伤你,那么灭天又何妨?
段然无伤。是为段无觞。
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是个懵懂的孩童。睁着纯净清澈的眼睛,看着高坐于魔教之巅的父亲,眨了眨眼睛,继续蹲在地上雪白的纸上,抓着毛笔一笔一画写道:段——无——觞。
记忆中的童年无比美好,在有阳光的草地上,有青梅竹马的小绝陪着,可以懒洋洋地在草地上滚上几圈,直到娘亲无奈地出来寻我们。
我喜欢蓝的天,白的云,还有棉花糖一样的花丛里,小绝躲在花丛下,背对着我数1、2、3……
这样我就会躲起来,躲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小绝那时候是个哭鬼,半天找不到我,就会哭成一个泪人儿,所以每次到最后,我都只能主动现身平息那个小泪人的号啕大哭。
上官绝。
这是除了段无觞三个字外外,我第一个会写的别人的名字。小绝的名字。
那时候我绝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统领魔教,有一天我会无情冷血至斯,不断牺牲曾经最亲密的伙伴,不断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只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绝想不到,有一天,这个人间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修罗场,或者,只是一盘残酷的棋局。
可是,父亲做到了,他终于在十年后将我变成了他所需要的继承人。
其实过程很简单,若要绝情必先绝望,绝望只需送人至云端,再趁其不备,令其狠狠摔下,那种痛,那种绝望,终生刻在骨血里,没齿难忘。
——娘亲从高高的露台上跃下,父亲说,那只是个用来孕育你的皮囊,何须挂齿。
——小绝小小年纪,被送到一个又一个达官贵人的府邸,作为娈童,受尽亵玩。父亲说,那样的长相,天生是个男妓的料子,倒想让你也玩上一玩,只是,太脏了。
——我从小到大,中过无数次毒,也遭受过数不清的暗算,每一次,父亲都会清理一次门户,甚至将活人作为靶子,要我拿着飞刀,一刀一刀地将他们掷死。而那些人,很多,曾是儿时慈爱地抱过我逗着我玩的叔叔,伯伯。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下毒最多的,暗算我最多的人,其实是我的父亲。
因为他要我百毒不侵,因为他要借口清理障碍。
父亲说,没有什么人可以真正相信,没有什么人永远是朋友。
即使是你我父子,也不行。
我的世界,从最初的阳光灿烂,霎那间面目全非,眼前鲜血淋漓,飞逝过一个个曾经亲密如斯的人的身影,暗下去了,暗下去了,终于变成一堆死灰。
十年后,我踏过父亲的尸体,登上他曾经的宝座。
本不想杀他的,毕竟血浓于水,毕竟虎毒不食子,子焉轼父?
可是,这个男人似乎糊涂了,竟抱着一个婴儿到我面前,说,这是为父的私生子,你和他,只要一个就够了。
我看了一眼那孩子,道,好。
劈手夺过那孩子,掷在地上,当场毙命。
他怔怔地看了我半晌,随即,放声大笑。
我也笑,我说,父亲,你老了。
不如孩儿送你一程。
我无法让娘亲复活,却有能力将小绝召回来。上官绝,那个穿梭于各个朱门楼宇之间的稚嫩男童,彼时,已是如烟如柳,只要立在那里,便风情无限的绝色尤物。
我将他摔在床上,撕裂他的衣裳,让他在我的身下婉转承欢。
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后,我派遣他去勾引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封忆绝。
我想,我终于,灭绝了最后一丝可能阻碍我的情。
无情方能无伤。
所以,儿时那若有若无的心动,算得了什么。
上天却同我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
绯如尘,我宿命的敌人,天下第一庄的庄主,竟以血咒将他的感情以同等之感,强加于我的身上。
这样可笑的男人,实属罕见,他与我的约定,竟是带走那个叫做景华年的少年,善待他,如此,便可将绯家世代守护的焰赦剑,交付与我。
得焰赦者得天下,有如此好事,我自是却之不恭。
于是,那一日,在临江的断崖下,我救下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少年失忆是意料之内,然而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却愣住了,从来不知道两个人的眼睛可以如此相像,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年花丛下,那个纯真的爱哭的少年的眼睛。
睁得大大的,看着我,倒映出蓝天白云的,小绝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很快蓄满泪水,忽的扑上来抱住我的脖子号啕大哭。
“师父,师父,焰儿怕,快救焰儿……”
他的滚烫的泪水流如我的脖颈的时候,我瑟缩了一下,心里面,似乎有什么地方,动摇了。
或许是因为情咒的缘故,偶尔,我会不自觉的对这个少年温柔,会不自觉地怦然心动,会担心他的每一次蹙眉,会恼火他与他人亲密。
但是情咒这种东西本无法左右我,绯如尘始终不知道,我百毒不侵,以血做媒的情咒可以渗入我的血里,但是对我来说,那只像,在观赏他人的感情。
有时,与上官绝云雨过后,我会来回抚他湿润的眼。这个时候他通常会妩媚地笑,眼角眉梢风情无限,然后翻到我的身上,问道,要再来一次吗?我的教主大人。
我不会说其实我喜欢他的眼睛。因为,或许在看见他被送走的那一天起,我就,或许恨他,或许恨父亲,或许是恨自己。
总是会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那个叫做景华年的少年的眸子里,看见曾经的自己,曾经的小绝。
我慢慢地学会如何对着一个人和颜悦色,如何照顾一个人生活起居,如何时时关心,事事上心。
绯如尘的条件是,让这个少年,幸福。
只要看见对方幸福,那么,我就可以取走焰赦,包括他的生命。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这个少年完全把我当作了他的师父,总是活宝地四处惹事,捅篓子,再装成可怜小白兔状,央求我帮他善后。
我有时会觉得,这是个应该包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应该放在摇篮里慢慢地摇,唱着儿歌轻轻地哄。
我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因为,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乐趣,突然有一天将一个人从美梦中惊醒,告诉他其实你身在地狱,看着他惊慌失措,伤痕累累的模样,其实挺有趣的,不是吗?
有一段时间,我会梦到曾经被我摔死的父亲的私生子。
是不是私生子,谁知道呢。
但那个孩子被我抛到空中的时候,似乎觉得很有趣,咯咯地笑了一声,然后落在地上,动也不动。
连哭声也没来的及发出。
我记得那个孩子似乎眉心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形胎记。
而我救下那个叫做景华年的少年的时候,他的眉宇紧皱,却掩不住那簇艳丽无双的小小火焰。
世间的事真是有趣的紧。
没有一本书,能比现实更跌宕起伏,更离奇莫测。
出人意料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上官绝竟对我说他爱上了新一任的武林盟主,所以,诱杀计划无法完成。
我冷冷地看着他悲伤的脸,嘲弄道,你也会爱人?
他沉默一会儿,抬起头,扬起一抹笑,是的,教主大人,这个世上,除了你,所有人都有爱与被爱的资格。只是你,没有。
我压倒他,将整个拳头捅进他□,你再说一遍?我道。
他咬破了嘴唇,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水。
像你这样,连初生婴儿都能下得了手的人,如何有资格去爱?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冷血,不,你比他更冷血!
我怒急反笑。
如此,当年,你都看到了。
如此,怕是也是你偷偷救了那个孩子,再悄悄将他送出去的吧。
小绝。
我是没有资格去爱,尤其没有资格爱你,因为是我,亲手毁了你。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如果你还是当年那个躲在花丛里数数的少年,我们会不会真的相爱,像世间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那样?
或者,我们是不是可以不用爱得这么绝望,这么彼此憎恨?
可是没有如果。
我们都回不去了。
师父,师父!
我立在崖边,周身是凛冽的风,日月在天边交会。傍晚。
那个叫做景华年的少年突然扑过来,从后面抱住我。
师父,师父,不要丢下焰儿。他的小脸脏兮兮,眼睛忽闪忽闪,含着饱满的泪水,可怜巴巴地抬头看我。
我的心像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我他的头,他条件反地小猫一样在我袖子上蹭蹭。